第3章 第 3 章
明妝做了個悠長的夢,夢見爹爹和阿娘還像在陝州時一樣,用過暮食之後,坐在院子里看落霞。夢裡的爹爹和阿娘臉上沒有病容,仍是意氣風發的模樣,慢慢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軍中的趣事。
沒有分離,也沒有惶恐,明妝心裡是平靜的,甚至醒后,仍不願意從那種溫情中脫離出來。只是仍有些傷心,如果爹爹和阿娘還在,那該多好……阿娘過世之後,因路遠迢迢不能和爹爹合葬,只好命人將阿娘的衣裳送回潼關,埋在爹爹的墓旁。
他們在那邊,應當已經團聚了,這樣很好,就不怕他們孤單了。自己一個人尚好,有商媽媽和午盞她們陪著,將來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要去完成她的執念和心愿。
雪還在下,商媽媽來喚她,輕聲說:「小娘子略打會兒盹就行了,要是想睡,還是要回床上去。」
明妝從賬冊間抬起頭來,揉揉眼睛說不睡了,看天色將要暗下來,把手上的東西整理好,趿鞋起身到門前看雪。
雪好大,一點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明妝喃喃說:「明日芝圓還要邀我品香呢,要是下上一整夜,恐怕是去不成了。」
她口中的芝圓,是樞密使湯淳的獨女,因阿娘早年在閨中時候與湯淳的夫人周大娘子交好,因此回到上京之後,就讓她認了周大娘子做乾娘。有了這一層,明妝和芝圓的感情相較旁人,愈發好一些。阿娘故去的三年裡,周大娘子對她也是多番照應,甚至比起易家人,要更親厚得多。
商媽媽跟著瞧了瞧天色,對插著袖子說:「且等明日再看吧,要是去不成,就打發個小廝過去傳話,免得湯娘子等你。」
夜裡明妝躺在床上,聽窗外風過檐角,發出嗚嗚的聲響,凄厲之聲直到四更天時才消停。早上起床,忙不迭推窗看,雖是房頂院落處處白茫茫,但天色卻清朗起來。
院子里粗使的婆子已經在鏟雪,把半埋進雪堆里的海棠樹解救了出來。廊下女使忙碌,送熱水的、捲簾的、洒掃的、運送晨食的……一派熱鬧氣象。
明妝喜歡人多,其實還是害怕寂寞,阿娘過世后,府里雇請的女使和婆子沒有減少,反倒又添了些,她不願意這易園變得冷冷清清的,就要每一處都有人走動,每一處都乾乾淨淨,興興隆隆。
不過雪停了,該準備往湯宅去了,否則芝圓等不了,早晚會打發人過來催促。
女使把隨行的點心和香料搬上馬車,車輦停在邊門外的小巷裡,待明妝打扮好了,便登車往安州巷去。
安州巷距離易園所在的界身南巷有段距離,出了閶合門順梁門裡大街往南,再走上半盞茶就到了。
這些年明妝經常往來,門上的小廝也認得她,看見七香車停下,立刻討好地搬了腳凳放在車前。一見著人,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條縫,叉手說:「給易娘子見禮。我家小娘子早早就吩咐了,說易娘子來了不必通傳,讓嬤嬤請進去就是。」
明妝點點頭,「你上回托我的事,已經辦妥了。我問過府里管事,岳台莊子上缺個押送糧食的人手,要是你表弟不嫌棄,明日就讓他過去吧。」
門房小廝一聽,忙不迭又行禮,叨念著:「多謝易娘子了!我就說,托易娘子,比托我們公子靠譜多了。」
門內的婆子已經出來相迎了,呵著腰把人領進了門。
穿過抄手游廊進後院,芝圓的院子在蓮花池以東,剛進月洞門就聽見她在吆喝:「撈出來……火再燒得旺些……」
明妝朝內看,窗開著,帘子疏疏捲起半幅,窗后的身影拿銀索襻膊,正忙得熱火朝天。
明妝叫了聲芝圓,「你不冷嗎?」
芝圓見她來了很高興,笑嘻嘻說:「哪裡冷,我為了做這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呢!」邊說邊把人引了進去。
打眼一看,滿桌鋪著濕漉漉的柏子,那青澀之氣混合了黃酒的味道,乍一聞,有點沖人。
明妝茫然問:「你在做柏子香?」
芝圓說是啊,「用柏子香迎接好友,是時下最風雅的事。」
風雅事的賣點,無外乎清凈質樸,芝圓說你細聞聞,「像不像置身於山林之中?」
她滿臉希冀,那圓而可愛的臉龐真如她的名字一樣,像個白胖的芝麻湯圓。
明妝依言深深嗅了嗅,為難地說:「不像置身山林,像進了酒缸。」
好友不賞臉,芝圓也不在意,豪邁地一指桌上瓶罐,「香譜上說了,柏子用黃酒浸泡七日,撈出來風乾即可。這些都是泡好的柏子,可近來天氣不好,不知要晾到什麼時候,所以我想了個辦法,烘乾它,幹了就能放進石杵杵碎,到時候再點上,就有山林的味道了。」
養在深閨的姑娘終日閑暇,很有親自動手的興趣,於是也不用女使幫忙,把笸籮里的柏子倒進了鐵鍋里。
翻炒起來,一個看火,一個舉鏟,明妝說:「我帶了一盒花蕊夫人衙香來,比這個可好聞多了。」
芝圓照舊對她的柏子香興緻盎然,「那些媚俗的香,點起來有什麼意思!還是這個好,閑坐燒印香,滿戶松柏氣……」
結果剛說完,鐵鍋里的柏子受熱太猛,轟地燒了起來,滿屋子女孩頓時尖叫逃竄,還是老道的婆子進來潑了水,才把火頭壓下去。
可是熱鍋遇冷水,加上炭也給澆滅了,屋裡濃煙四起,從門窗傾瀉而出,這動靜很快招來了周大娘子,神天菩薩一通喊,「這是要放火燒屋子嗎!」
兩個人被女使從屋裡拉了出來,熏得臉上白一道黑一道,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周大娘子起先還氣惱,但見她們這樣,又忍不住笑起來,給明妝擦擦臉,又戳了戳芝圓的腦門,「真是冤家,整天就知道胡鬧,傳到你爹爹耳朵里,看他捶不捶你!」
挨了罵,無可奈何,芝圓看了看明妝,「般般,我們還是點你帶來的花蕊夫人香吧。」
至於這屋子,是沒法呆了,只好移到花廳里去。剛坐定,周大娘子就責怪芝圓:「你整日不知在忙些什麼,讓你學女紅又不聽,還帶壞了妹妹。」
芝圓鼓起了腮幫子,那小圓臉更圓了,「我只比般般大了半個月……」
「半個月也是大,就該有個姐姐的樣子。」周大娘子瞪了她兩眼,轉而又和顏悅色來問明妝,「昨日好大的雪,可出去賞雪了?」
明妝說是,「幾位表姐辦喜雪宴,請我到潘樓吃席,回來的時候祖母也派人來了,說要接我去宜男橋巷。」
周大娘子聽了不由皺眉,「總是無利不起早,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
一旁的商媽媽適時插了一句嘴,「隱約聽說,有人同易老夫人提起我們小娘子,要給我們小娘子說合親事。」
這回不等周大娘子開口,芝圓就先炸了毛,高聲道:「那易家老太太看顧過般般嗎,有什麼資格來決定般般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