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第 261 章
如果可以,誰都想坐第一把交椅。在這座皇宮裡面,即便孩子被保護得再好,他們還是很早就知道了。
皇帝才是最厲害的,皇帝說的話大家都要聽。大家見了皇帝,都要下跪的。
所以當河洛跟他形容起長河落日圓,形容起彎弓射大雕的時候,並沒有打動他。
小胖墩明顯不是很滿意。他小小年歲,已經懂得了要唯我獨尊的道理。
「既然將軍這麼好,為什麼阿娘不讓阿姐去呢?」
他指責道:「將軍見了皇帝要下跪的。我以後見了阿姐也要下跪。」
他委屈的很,「阿娘,你和阿爹總是偏心阿姐。」
河洛笑著道:「沒有偏心你阿姐啊,只是就像你阿爹和我一般,我在外面做事情賺銀子回來養家,你阿爹就在家裡教導你們讀書識字。」
「你以後也是一樣啊。你阿姐坐在皇城裡面指點江山,你去外面快馬人生,也是一種活法。」
「外面的世界,你阿姐不能去看了,你以後去看。」
小胖墩眨眨眼睛,很聰明的,他哼了一聲,「阿娘,你還想唬我呢,阿姐先在皇城裡面住著,如今已經出去了,等她看遍了外面的世界,就又回來住。」
「而我走了,離開這裡之後,我就不能回來了。」
「阿娘和阿爹都很偏心。」
河洛就發現,她忙於朝政,先是忽視了阿鈴的懂事,再是小瞧了兒子的聰慧。她就感慨,「阿娘其實不是為了唬你,也不是偏心你阿姐,只是東西只有一個,你阿姐在前頭,我只有給你阿姐了。」
小胖墩還是很不理解。說了這麼久,還是很不公平啊。
這是不公允的。
他氣呼呼的坐下,掏出一塊豬肉脯啃。
「阿娘,我不理你了。」
河洛哭笑不得。她問小胖墩,「那你要怎麼樣才能原諒阿娘呢?」
小胖墩也不是一定要這個皇位,他只知道皇位是好的,不知道具體個好法。
他只是覺得這一點也不公平,阿娘阿爹偏心。他希望他們公允一點,希望自己能多得一點偏愛。
在明確知曉阿娘不會偏心自己的時候,他只好說,「我要想想。」
然後還是指責,「為什麼天下只有女子能做皇帝,而男子不可以呢?」
河洛聽見這句話,愣了愣神。然後就想,未曾想過這輩子,還能聽見這句話。
但是從聽見這句話開始,她率先想的是,阿鈴的路不好走了。
古人有富不過三代的說法,女帝做到第三代,男人也該不滿了。一代有一代的傳承,這事情由不得她想,只是想到阿鈴的以後,就會心裡酸澀,替她捏一把汗。
她只能把自己能鋪的路全部給她鋪好了。
等她這般想那般想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已經走神許久了。小胖墩埋怨的看著她,「阿娘,你又出神了。」
心思不在他身上,小胖墩很是傷心。
但是,阿姐寫信給他的時候就提過,要原諒阿娘的走神。她每一次走神,都是在想正事,都會救下無數的百姓。
阿娘的身上背負著無數條生命。
很沉重的。因為擔子太重,所以壓得她總是喘不過氣來。
所以,即便埋怨和委屈,小胖墩還是很理解阿娘。
他輕輕的拍了拍阿娘的背,「我扎馬步扎到最後,也會喘不過氣來,精神渙散,很不好受,阿爹這樣輕輕拍拍我的背,我就好多了。」
河洛被他拍得心裡一暖,這才反應過來,她剛剛想的不是小胖墩,而是阿鈴。他提出來的問題,她想的依舊是阿鈴。
小胖墩沒有說錯,她確實是心偏至極。
有很多事情上,即便小胖墩埋怨她,她也無話可說。
所以,她依舊問,「我現在,能為你做些什麼讓你高興呢?」
小胖墩就想,「現在啊?」
他說,「你給阿姐寫一封信吧?就寫你最喜歡的是我,不是阿姐。」
河洛笑起來,摸摸他的小腦袋,「你還真是有執念了。」
她就當著他的面寫道,「吾當最悅阿鐺,望勿生嫉。」
小胖墩小名就叫小鐺。
他高興極了,親自盯著這封信裝進信封裡面,然後眼巴巴的瞧著它送了出去。
皇太夫一直陪著他們娘兩個寄信,又陪著他們回東宮,沉默不語。在晚間睡覺的時候,他也問出了生平第一次逾越的話。
「往後的皇朝,都是傳女不傳男嗎?」
河洛一愣,驚訝於他突然的逾越,但還是認真的說,「應當不會。」
她道:「母皇之所以傳位於我,我之所以傳位於阿鈴,都是因為我們想要做的事情沒有做完。」
「就跟阿鈴那段時間痛苦的事情一般,這也是我們痛苦的。我們想得很好,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即便老的人已經死去,小一輩已經長成,但是四處看一看,男人還是三妻四妾,女人即便開了女戶,便都是一夫一妻,好似這個女人多幾個男人,便也大逆不道了。」
「我們想要的遠遠沒有做到,也知道這般下去,要耗費巨大的人和精力,但也不願意停下。」
她突然有些低聲,「只是,這些年,我和母皇多多少少都帶著壓迫的條令,終究有一日,只要有一點沒有把握好,這個天下就翻天覆地了。我們不敢有所懈怠,就連這個位置能不能交給阿鈴,都在猶豫。」
下一代女皇,若是不能頂住壓力,不是她死,就是這個王朝死。
而任何一種結果,都不是河洛想要看見的。
她說,「當初生阿鐺的時候,我希望是個女兒。」
「所以阿鐺說的沒有錯,我確實自私,偏心。」
她還明白了為什麼當初母皇在推開小朔的時候,那般自責。在選擇她的時候,也那般自責。
她們在自己的立場上是偉大的,但是站在別人的立場,卻也不是那麼無辜。
這讓她感覺很不好。
因為這種感覺很不好,她甚至開始體會到母皇為什麼總是那麼孤獨,即便身邊有折家姨母小鳳姨母,也依舊是顯得形單影隻。
她現在也是這般,即便是有小花有小朔小樹,她還是時常感覺到寂寥。因為做決定的是她。
這個沒有人去幫她,沒有人能開解她。
在骨肉至親之間,做出了選擇,忍住了埋怨,要學會開解他們,學會教導他們。
她久久沉默,一時間沒有開口說話,本以為就要這般睡過去,誰知道皇太夫卻問了一句,「那你……那你為什麼不多納幾個男妾呢?」
「既然你覺得天下男人依舊在三妻四妾,也憤怒於女人依舊一夫一妻,為什麼你不納男妾呢?」
他的語氣很疑惑,沒有憤怒,也沒有覺得難易理解,他只是有些好奇。
「你是皇太女,這是理所應當的。如果你帶頭,相信很多人都會納男妾。」
河洛卻搖頭,「我確實追尋男女有一樣公允的機會去邁入這個世道,但是我並不追尋女子必須要三夫四妾的世道。」
「妾就是妾,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不對的。」
皇太夫覺得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都在閃光。她說,「在我看來,我想要的世道,是女子一入這個世道,是有追求自己能嫁給誰的權力,是能夠選擇將來是要為官還是為商還是做其他的權力,是能夠跟你們男人一般,從小獲得活的權力,是能夠背著小挎包去讀書的權力。」
她深吸一口氣,而後突然笑了,「所以,你錯了,他們也都錯了,我和母皇這兩代人幾十年的努力,不是為了擁有十個男人,二十個男人,只是為了能夠自己選擇去擁有一個男人。」
皇太夫一直以為,都沒有跟河洛談過,即便兩個人生了阿鈴和阿鐺,已經相處了十幾年,但依舊是第一次發現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真的會吸引人去愛她。
她堅韌,如同日光一般耀眼。
而今晚月光正好,日月同輝。
河洛說完,見他看著自己,好奇問,「你這般的神色,在想什麼呢?」
皇太夫笑起來,「今晚月色正好。」
他閉上眼睛睡了。而河洛見他閉著眼睛,便也沒再問,也睡了。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河洛已經不見了,皇太夫本想再躺躺,就見外頭蹦蹦蹦的聲音傳來。
他嘆氣,起床穿衣,出了裡間,問:「怎麼了?」
小鐺滿臉期待,「阿姐回信了嗎?」
「怎麼會,她估計還沒有收到信。」
小胖墩失望,「好吧,那我明天再來問。」
不過,在信寄出去第二個的時候,小鈴才收到信。此時,她已經在梧州了。阿娘問她想去哪裡,她說想去阿爹的家鄉看一看。
阿爹的故鄉在梧州,她一路從京都走,走走停停,走了差不多三個月才到。不過,她並沒有直接去阿爹的家裡看,她還記得自己是微服私訪出來的。
她只是在鎮子上面買了一座宅子。
保護她的隱衛有兩個,年歲也正好做她的父母,於是就是一家三口。
梧州府還是很繁榮的。這裡也有女學。她還去女學裡面讀書。
去女學很容易。只要兩個條件。
一是女的,二是能交出束脩。
基於這兩個條件,她們這個女學其實已經是給富貴人家女子讀書的地方。她屬於半路去的,又因為被先生考過學問,認為她天賦極好,所以就安排在了甲字班。
她進去的時候,一群姑娘就好奇的看著她。聽聞她是京都來的,又都帶著點羨慕。
先生走後,就有人來問她京都是什麼樣子的。
一個姑娘偷偷的拿出自己珍藏的西城夜市圖,指著上面的人道:「這是真的嗎?」
阿鈴一瞧見這畫,就好奇問,「你這個是誰畫的?」
畫面上的人,正是折家祖母和其他幾個入朝為官的女大人。
她們正在看雜耍。
姑娘:「是我二叔,我二叔去京都的時候瞧見了,回來就畫給我看了。」
阿鈴就點頭,「是真的。京都裡面有女大人,就是你們梧州也是有女大人的。」
「哇——」
一群姑娘叫起來,「我們怎麼不知道?」
阿鈴想了想,背出了自己學過的東西,「是長明十五年的進士,如今在梧州府三明山縣做縣令。」
這著實是個小縣令。姑娘們搖搖頭,「不知道,沒聽說過。」
阿鈴忍了忍,還是沒有忍住,問道:「你們還沒有看過官府的調令嗎?邸報。」
姑娘們還是搖搖頭,一臉迷茫。她們看這個做什麼。
她們問,「你會看嗎?」
阿鈴:「看的。」
「你看做什麼呢?」
「將來好做官。」
「做官——你也想做女官?」
「她想做女官。」
「哇——」
「你們不想做官嗎?」
「不想啊,我將來要繼承我阿娘的鋪子。」
「我想嫁個好人家。」
「我想去官綉裡面。」
「我想給王氏酒樓和茶樓做點茶娘子。」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阿鈴發現了,她們雖然讀書,但是她們各有各的念頭,唯獨沒有做官的。
「你們為什麼不想做官呢?」
便有一陣小小的停頓。
「但是——先生沒有說過我們可以做官啊。」
她們這些人,能來讀書識字,其實已經很不容易了。還有的人根本不能讀書識字。比如家裡的庶妹們。
沒有庶妹的,就拿旁邊人家的姑娘作比較。
反正,她們都沒有想過做官。
「那你們為什麼要去做其他的呢?」
「賺銀子啊。」
阿鈴回去很久都沒有緩過神來。
她讓「阿娘」去查這些姑娘的身世,發現她們都是商戶之子。官家小姐有自己的族學。
梧州離京都太遠,地處偏僻,這裡跟京都太不一樣了。
她有點不適應,還想起了一次皇祖母跟她的對話。
她問皇祖母:「您為什麼看著窗外出神呢?」
皇祖母說,「我在看遠方。」
「遠方有什麼?」
「有我……有我們都鞭長莫及的事情。」
她當時不懂,如今是懂了。
原來,這就是鞭長莫及。
她嘆氣,學著小舅舅一般,躺平在院子裡面的草坪里。
她「娘」買菜回來一看,笑著說,「阿鈴,地上涼。」
阿鈴:「但是好舒坦啊。」
然後躺著看天,看了好久才唉聲嘆氣的起來,「那我就做這個小地方考上官位的第一人吧。」
她明白的。普通人長大第一件事情,都是想賺大錢。怎麼會想著做官呢?
眾人都教導她們賺銀子,沒人教導做官嘛。
那她就來教導她們做官。
她興奮起來,把自己要做官的事情說得滿學院都是。然後,她家母皇祖母和皇太女阿娘又給她送來了一個「需要借宿的女先生」,在家裡教導她朝堂的事情。
她在梧州待了一年。她好學,又學得快,她告訴大家,她將來是要做官的。
女子本來也能當朝做官,那麼多人都做官了,為什麼你們不這麼做呢?
不是說做其他的不好,但是可以多一種選擇嘛。
她努力學,就有人效仿。她在同窗的眼裡,就是「不愧是京都來的,就是懂得多」,她也一直有什麼說什麼,毫不藏私。
這一年裡面,還還認得了許多好姐妹。但她要回去了。
她想,她知曉了自己的道。祖母有祖母的道,阿娘有阿娘的,她有她的。
祖母開闢了一條路出來,讓人可以走,阿娘引來了官家女子,世家女子,而她的道,就是引著這些富人家的女子,窮人家的女子上道。
這著實艱難,但是心有所願,素履以往,她願意的。
她要回京都之前,還去了阿爹的家裡一趟,倒不是打著皇太夫女兒的名義去的,而是她在梧州認識了他家的姑娘,雖然不是很熟悉,但是求一張帖子上門,還是能有的。
她的學問很好,大家都願意跟她交好。
不過去了之後,她就覺得沒有意思了。她也明白阿爹為什麼不喜歡這個家了。
她幾次三番說起皇太夫,她們都岔開了。好似這是一件丟臉的事情。
小鈴冷著臉走了。她才不願意多待呢。
回到京都之後,她累得不行,弟弟已經八歲了。她問,「你想我嗎?」
小胖墩如今抽條瘦了,他矜持的點了點頭,「想阿姐的。」
他問,「我寫給阿姐的信,阿姐為什麼不回啊?」
小鈴嗯了一句,「因為我很嫉妒你。」
小鐺屁股尾巴都要搖起來了,「為什麼啊?你以後可是皇太女。」
小鈴:「會很累的,你看我,累死了。」
「我很嫉妒你,這般一來,阿娘和阿爹都會對你愧疚,就對對你很縱容了。」
小鐺就嘆氣,「也不是那麼好啦,該學的還是要學,學不好要打屁股的。」
他埋怨,「你以為將軍就好做嗎?」
小鈴笑起來,「是,不好做。但是謝謝你,我會一直感激你的。」
小鐺只好說,「哼,我也不嫉妒你了。」
嫉妒什麼呢,阿娘明顯對阿姐嚴苛多了。
長明三十年,皇祖母禪位,阿娘繼位,小鈴成了世上第二個皇太女。
她看完阿娘繼位,跟弟弟說,「我以後,要叫長昌。」
小鐺耍著鞭子,「為什麼啊?」
小鈴:「世代昌盛。」
長明,帶來黎明之光,長啟,帶來啟蒙之光,長昌,就要世代昌盛了。
她說,「你覺得好嗎?」
小鐺:「好啊——我覺得很好。」
他恭敬的蹲身行禮,「願為你開疆擴土。」
小鈴嚴肅的說,「謝謝你。」
河洛做了皇帝之後,整個人更加忙碌了。她比上輩都活得短,五十五歲那年就去世了。
皇太夫一場大病,就再也不肯出宮了。
阿鈴繼位,改年號為長昌。
長昌元年,她就封了小鐺做鎮國大將軍,出兵南越。此時南邊已經躍躍欲試想要打仗,她也不怕,打就打,這些年風調雨順,大秦不怕打。
後來,她也生下了女兒。
她叫大女兒宴寧。
她並不是一個聰慧的姑娘。她甚至還有些笨。阿鈴當時就覺得心裡打鼓,她覺得自己可能要多花些時間在教導之事上了。
小鐺安慰她,「三代女帝,都是聰慧之人,身邊都有好的女官相護,皇祖母有小鳳祖母和折家祖母,阿娘有小花姨母,你也有你的女相。」
「所有驚才絕艷之人,都被你們攬過去了,輪到宴寧,粗苯一些,倒是也正常,不要過多苛責。」
小鈴:「我試試。」
她努力教導女兒,讀書識字,也想跟阿娘一般,引著她找到自己的道。但是這個女兒不長命,剛剛長大,就被綁架了,嚇破了膽子,沒多久就去世了。
她將人抽皮扒筋,卻女兒已經回不來了。
阿鈴白天沒有哭,晚上的時候,哭得撕心裂肺,卻也沒有聲息,憋著聲音哭的後果,便是她這一輩子,都沒有從大女兒的死裡面出來。
小鐺一路從南邊趕回來時,他的阿姐已經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只是眉間眼裡,都有了一股傷懷。
他嘆氣,說,「阿姐,你別傷心。」
小鈴搖搖頭,「不傷心。」
日子還是要過的。
只是祖母和阿娘的路走得艱難但還是能走下去,她卻不行了。
她的二女兒也死了。
阿鈴甚至開始問阿鐺,「是不是我做得不好,連老天也不幫我。」
她生下了第三個兒子,然後又生了一個女兒。
也許太過於重視,就越留不住。小女兒也沒有留住。
長昌這一生,都在白髮人送黑髮人。剩下的小兒子並不聰慧,還有些窩囊,她猶豫了。
她想,她並不懼怕將手裡的皇位交給他,但是她怕,她護不住大秦。
大秦到這時候,已經風雨飄搖了。老天開始乾旱,常年不下雨,百姓們怨聲載道,她們三代築建的皇朝,也搖搖欲墜。
剛開始她很怕,後來她就不怕了。
她想,三代人的努力,快要百年過去,若是這世道還能變回去,那才是她們的錯。
她把皇位交給了小兒子,她說,「我不怕你弄丟了它,因為弄丟了它,也有其他人建起一個新的王朝,然後更迭,交替,最後有了一個我想要的盛世。」
「我要保住的不是大秦王朝,從來都不是。」
我心所願,素履以往。
她做到了。
——這個盛世,願如我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