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紅白
今枝坐在對面,背著窗子,以身軀擋住疏疏天光。在她背後,落日束狀光融燙在華服高髻上,綵衣像燃燒的華美蝴蝶,在她身前,繁重的袖懷裡攏著一團沉沉的黯淡影子,潔凈的玉蘭花掩在光暗交錯的裾印里,泛暗銀亮澤。
光影在每時每刻變化,艷鬼一樣的笑容也迅速消逝。那一滴笑容擠盡了她最濃烈的情緒,輕飄飄掉進廣袤無邊的碎湖裡,連絲漣漪都不見。
宮紀開闔一下眼睛,對面的今枝又變成了蕭疏靜寂的佛龕玉觀音。
宮紀好奇地看著她,她表情少,眼睛顏色淺且薄利,像透光的灰色玻璃球,露出好奇神色的時候眼瞳微微睜大,有一種小孩子的天真。
看起來也很天真也很邪惡。矢川明不動聲色地離宮紀遠了一點點:太恐怖了,那種眼神像是在看什麼好玩的物件,像看一隻引亢的瀕死雛鳥,總是不是什麼看人類的眼神。
宮紀看著今枝,指腹磨蹭過自己的食指指節。
「今枝小姐,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往前傾身,隨手從手邊的包里拿出一沓文件照片,取出其中一張,指尖推著,送到她眼前。
那張照片里是一截血紅的斷裂尼龍繩。
「為什麼不把今紫的屍體抱下來,而是選擇砍斷繩子?」
今枝的目光垂了下去,凝在照片上面,「我不想見到弔死今紫的繩子。見到今紫屍體的一瞬間,我下意識就想那麼做。」
「你和今紫小姐的關係很好嗎?」
「相處了兩個月,不過是點頭之交而已。」今枝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宮紀手中的文件,「今紫喜歡熱鬧喜歡社交,花見小路的人都很熟悉她,他們也對我和今紫的關係一清二楚。」
宮紀低低地應了一聲,將那張照片收起來,「那你和龍華小姐的關係怎麼樣?畢竟,因為龍華小姐,警方才能發現竹內真嗣的沉屍地。」
今枝那對藏在膩白和朱紅之間的眼珠動了一下,纖白無力的手指陷進和服里去。
宮紀看過去,盯著她顫顫的睫毛,話語間難掩失望,「難道你和龍華小姐自9月5號之後,再也沒有聯繫過?」
窗外起了晚風,規整格攏的窗欞之間隱約看到艷紅燈籠在向一個方向飄搖傾倒。
今枝慢慢地搖頭,「龍華小姐對我來說,只是位僅見了一面的客人。」
宮紀認真地看著她的臉部肌理和身體動作。
「今枝」是一具華美的殼子。宮紀這樣想著,又一種聯想擊中了她:如果撥開今枝穠麗繁冗的衣裝,自己是不是會看到一隻羽翼稀疏、皮肉發白的幼鳥?
她剋制著對今枝的「剖解」慾望,強行轉回心思到工作上。
矢川明看到宮紀更靠近了今枝,膝蓋快要碰到今枝衣裾上去。她輕聲問:「今枝小姐,我可以碰一下你的臉嗎?」
今枝喉嚨發緊,頸項控制不住地微微往後移,又瞬間停住。
她問:「為什麼?」
宮紀不說話,輕柔地撫上她頰側,又望向她的眼睛。
今枝睫毛之中的淺色眼珠像高遠湖泊,靜謐寒冷,不似人間物。
宮紀湛白膚色,髮絲掩著紅霞,濃散在肩頭。她伸出手時整個人便也竄進了微末黃昏中,在橙紅的光束里,她彎起眼睛輕輕笑了笑。
又親密地對瓷像一樣的今枝說:「今枝小姐,我們得知繪椿夫人今天外出,去了京都祇園,她年輕時工作過的地方。」
今枝的眼尾的丹朱顫動了一下,眼瞳收縮。
「看來繪椿夫人沒有告訴你,她為什麼外出。」宮紀又露出了那種好奇的眼神,「今枝小姐,你為什麼停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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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一幕映刻在矢川明腦子裡,直到走出梢風屋,站在花見小路的涼風裡,他還在回想著和屋裡的光影虛實。
按理說,兩位女士形成了兩個漂亮的剪影,交互觸碰時也賞心悅目。可當時,她看著宮紀撫碰今枝的臉,內心卻升起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怎麼說呢,像是一隻貓咪興緻勃勃地撥弄瀕死的幼鳥。
「我剛剛是不是不應該那麼做?」
「什麼?」矢川明還沉浸在幻想之中,被宮紀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喚醒,嚇了一大跳。
宮紀的髮絲飄蕩在夜色里,她把文件攏在懷中,凝眉低目,作出一個思考的動作。
「我是指,」她斟酌著措辭,「對待嫌疑人,我的語氣、行為是不是應該溫和一點?」
矢川明一瞬間想到了宮紀那個看物件的好奇眼神,忍不住的寒涼夜風裡打了個顫。
「你的言辭是挺溫和的。」矢川明咽下了後半句話——就是看上去有點變態。
宮紀也不管他,繼續說了下去:「我只是好奇今枝的生存狀態。」
她小聲,自言自語:「但不知道這種好奇的狀態是好還是壞。」
今枝那張紅白兩色的面孔沉在宮紀腦海里——記憶海深處,黯淡無光的意識地界,一個記憶節點突然探出一個發光的小小觸角。
宮紀努力回想著。
「醒一醒,對嫌疑人有什麼好奇的?確定兇手身份就送她進監獄,擺脫嫌疑人身份就不要再打擾她。」
矢川明直覺宮紀的狀態不太對,他狠狠吐槽,「湊上去摸臉的時候,你看上去像是要解剖人家似的。我們做好警察的分內工作就成,好奇嫌疑人的生存狀態,你是想和她結婚嗎?」
「解剖。」
宮紀忽然抓住了那個小小觸角——曾經,在某個紅白構成的空間里,她一定思考過要不要解剖某個人。她倏然回神。
「你懂什麼?」宮紀皺眉打斷喋喋不休的矢川明,「當時要不是我突如其來的好奇心,你以為我能冒著生命危險坐上你家組長的車?」
矢川明閉嘴了。
夜色漸深,他們並肩逆著人流朝街口走去。宮紀說:「我們或許可以放緩這起案件的調查,試一試能不能放長線牽出蜷川家的秘密。你覺得呢,矢川監督?」
「是因為蜷川家和組長那邊的工作扯上了關係?」矢川明瞬間反應過來,「蜷川龍華接下了組織拋出了橄欖枝?」
警視廳不能大張旗鼓地調查蜷川龍華,這起案件卻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宮紀喃喃自語:「竹內真嗣的屍體暴露在警方視野里后,蜷川龍華開始派人跟蹤打探警察,繪椿夫人前往京都,聯絡自己的人脈;今枝為什麼停在原地?」「不管怎麼樣,還是加強對梢風屋的管控和監視吧。」矢川明背著手,隨口一說,「按照繪椿夫人的行程,三個小時后她就會從京都回來,也不知道今晚的梢風屋會發生什麼。」
宮紀不由自主地想:「今枝真的變成了籠子里的幼鳥。」
最後一縷夕陽沉墜下去,漆黑的群山壓死了淡彩的絮狀薄雲。群山之下,花街的燈籠更亮,有灼灼生輝的架勢。
這條街像是一道發紅的傷疤。
「我很喜歡繪椿夫人。」
「喜歡」對宮紀來說算是一個情緒過於濃烈的詞,矢川明有點驚訝,側眼看向宮紀。
宮紀則回頭看熱切熙攘的花街,她說:「在我的感官里,繪椿夫人像教堂胸懷廣博的聖母。她已經向警察撒過謊,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事?」
他們第一次拜訪梢風屋時,繪椿夫人告訴兩人,今紫死在9月5日。
微表情是偽科學,是一種經驗之談,它不能夠作為證據使用,卻能在一定程度幫助警察找到破局的線索。
隨後,她握著今枝的手,讓今枝也吐出這個日期。
繪椿夫人是那個什麼都不知曉,卻想攬下一切的人。
宮紀回頭,囑咐矢川明,「向那個私人偵探下達委託時,可以讓他從今枝整容開始查起。」
「整容?」矢川明大吃一驚。
「今枝很漂亮,但她已經二十六歲,很難維持臉部狀態。」宮紀像之前觸碰今枝那樣,抬手摸到自己的臉頰,「兩側下頜骨這一塊,她應該是做過削骨或者磨骨。」
「花見小路是個極為關注女性外貌的地方,但是警方的走訪調查顯示——這裡沒有人說過今枝樣貌有過大變化。」
宮紀補充說:「假設十年前,她第一次來到花見小路就已經成了那副相貌。十年前的整形行業還不太發達,搜查範圍更小一些;你也可以從與蜷川家有關的整形醫院查起。」
矢川明目光恍惚,喃喃自語:「我也開始好奇梢風屋和蜷川家的秘密了。」
「正好,兩天後有一個晚宴。」宮紀對他說,「邀請名單里全是商界名流,入場券很難得。如果你也想去的話,我可以讓鈴木財團的大小姐邀請你做男伴。」
在一起幫忙籌備佐藤前輩婚禮的過程中,宮紀與兩位高中生小姐建立了不錯的關係。
矢川明察覺到一點不對勁,警惕地轉過頭:「那你怎麼混入宴會?」
宮紀目光游移了一瞬,「前幾天我們不是在這裡遇到了伏屋家的繼承人嗎?他邀請我做女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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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晚上,宮紀沒能等到降谷零。他接到了組織的任務,發消息來讓宮紀早點睡。
宮紀看著那一行消息,有種奇怪的感觸。
深夜十二點,她意外地接到了宮侑的電話。
電話甫一接通,宮紀先聲奪人:「為什麼在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我不用休息的嗎?」
大洋彼岸的宮侑剛剛結束一輪訓練,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擦頭髮。
他的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語氣疑惑:「按你接電話的速度,這個點你也沒睡覺啊?是不是一直在刷手機?」
宮紀躺在床上冷笑,「我像是那種閑來無事刷手機的人嗎?」
「誰管你為什麼大晚上的捧著手機不睡覺。」宮侑說,「我們的集訓很快結束,10月22日V1聯盟在東京舉辦開幕賽,我會在那裡待一段時間,正好陪你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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