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代號老僧
天蒙蒙亮,早起的院長吳大姐,剛邁出房門,險些被絆倒,低頭一看,地上放著堆包袱褡褳,不禁納悶,再打開看,我的媽呀,這是沒睡醒還是在夢裡呢,一大早,銀元金條從天而降呀!
不一會,整個醫院都被她吵吵醒了,睡眼惺忪的人們聚攏過來,隨即又大呼小叫,驚得檐下樹梢的麻雀嘰嘰喳喳,四散而逃。
飛來的橫財,徹底打破了龍背嶺早晨的寧靜。
也讓團長和政委為此產生了不小的分歧。眼看著到年根了,整整六千塊現大洋,三十四根金條,全團過個肥年還有富裕,戰士們多久沒聞過肉味了,眼睛都饞綠了,老子才不管這錢從哪來的,只要它進了我新三團的口袋,用鉗子也別想夾出來。團長摸著面前嶄新的十把鏡面匣子,咧著嘴,滿臉皺紋樂開了花。
政委眉頭緊鎖,這錢來路不明,還需要查實,沒弄清楚之前,一分也不能動,即刻報告師部,請上級決定。
團長立馬就急了,扯著嗓子喊,你沒聽過老人言呀,財不外露,咱捂還捂不及呢,誰報告我他娘的跟誰急。
參謀長,政治處主任,甚至警衛員和團部伙夫也都紛紛加入討論,唇槍舌劍,辯況激烈。
此時坐在團部角落裡的江雁翎,卻神情複雜,甚至有些不安,她隱約覺得這件事,似乎和沈穿石有關。
於是便匆匆去了醫院,第一次去,沈穿石在睡覺,就沒叫醒他。午飯後再去,他還在睡覺。直到黃昏時分,太陽都快下山了,才迷迷瞪瞪醒來。
沈穿石一睜眼看到江雁翎坐在房間里,立即來了精神,一躍而起。
「幹啥了?瞌睡成這樣,」江雁翎盯著他問。
沈穿石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擠眉弄眼,又神秘兮兮地關好門,從枕頭下摸出兩根金條「姐,這兩根是給你留的」。
江雁翎有些慍怒,吃驚地瞪著他,抬起手,指了指外面,疑問道「那,……那真是你乾的」?
「嗯,是我弄來的」,沈穿石一臉正色,毫不迴避。
「為什麼,要這麼做」?
「報恩,你和周大哥,還有這裡的醫生護士,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沈穿石真情流露,語氣鏗鏘有力。
提到周銘訓,氣氛頓時有些凝滯,就如同撕開結了痂卻並未脫落的傷疤,立即引起一陣揪心的疼痛。
短暫沉默之後,江雁翎問:「你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我不走了,留在這,和你們一起打鬼子」。
江雁翎聽了,心裡不由一陣高興和激動。「加入我們,就要服從紀律」!
「沒問題,立即上前線去都可以,絕對服從」。
「如果是回重慶,作為我方情報人員,在軍統內部長期潛伏呢,你願意嗎」?
「潛伏」?
「是的」!
沈穿石猶豫了,他確實很想留下來,這裡生命有了奔頭,活得有意義。也非常願意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可是去做卧底,對他來說有些太突然。
「你的身份特殊,在隱蔽戰線,能發揮出更大的作用,也是別人無法代替的作用」,江雁翎繼續說道。
沈穿石沒有回答,他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一直沉默著,有些局促。
江雁翎見狀,便拿出一個信封,就是周銘訓臨死前留下的那封信,說讓沈穿石看了后好好想想,不急著答覆,就起身告辭了。
江雁翎走後,沈穿石看了看封面日期時間,就明白是周銘訓那天下午被捕之前,匆匆寫下的,拆開后,他這樣寫道:
穿石吾弟:
首先,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
見此信時,你我或已陰陽兩隔,後會無期了。原本打算等你身體有所康復之後,再做促膝長談,然而事急從權,只能留此書信以做最後之訣別。
濟民診所是組織上設在晉陽的秘密聯絡站之一,由我們夫婦負責。你當晚殺奸受傷之後,被我湖畔武工隊所救,於黎明時分背負至診所。朝夕相處間,深感弟乃熱血報國之志士,品行端莊,心地良善。於是請示組織同意,欲邀你加入我方陣營,以你之特殊身份,一定能為國家,為民族做出極大之貢獻。
事未半,而身先死,未了之事,已託付吾妻繼續努力之。
位卑未敢忘憂國,哪怕無人知我。
周銘訓絕筆
民國29年9月23日下午4時。
沈穿石看完信,良久默然。直到肚子有些餓了,就去伙房胡亂吃了點剩飯,然後找到栓牢。倆人坐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繼續練習吹號。
此刻夜色如水,皓月當空,灑下一地清輝,晉西北山區的夜晚,寧靜且悠遠,栓牢的號聲依舊含糊間斷,難成曲調,沈穿石心裡竟然泛起一陣莫名的柔弱,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卻柔弱的令他心碎。
這種柔弱並不是對於前途不確定的擔憂,而是要離開這裡了,離開江雁翎,離開栓牢,離開他剛剛喜歡上的這一切,讓他難以割捨。
儘管如此,但是他決心已定。
幾天之後,江雁翎和一個陌生人在院長辦公室,叫沈穿石過來談話。
這是一個身穿青灰色軍裝的中年人,看起來四十幾歲,像個儒雅的讀書人,和藹親切,同時又兼具軍人那種經過戰火淬鍊的豁達與豪氣。
簡單寒暄之後,男子直接開門見山。
「沈先生,歡迎你呀」!
「謝謝,」
「你的身份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只對中央社會部的領導負責,屬於垂直關係,不與任何其他的地方組織發生橫向聯繫」。
「好的,具體任務呢」?
「你的任務就是休眠潛伏」。
「哦……」沈穿石
「你就是一把沒有出鞘的匕首,藏在九地之下,需要喚醒的時候,就要動於九天之上。你的代號――老僧」。
「什麼時候動身走」?
「不能耽擱時間太久了,但你需要接受短期的一個培訓,我方的政策畢竟和軍統有很大的區別」。中年男子看起來已經做了嚴謹而又周密的安排,沈穿石只需照做就可以了。
軍人之間的談話,沒有拖泥帶水,簡單明了,直達本質。半個小時左右,事無巨細,都已交接清楚,然後起身握手告別。
沈穿石握住江雁翎的手沒有鬆開,說想在離開之前,去周大哥墳前告個別」。
當天黃昏后,在龍背嶺一處向陽的山坡上,周銘訓的墳瑩孤零零立在一片蕭索枯黃的植物叢中。江雁翎說這種植物就是山丹丹,到了春天,紅得像火,漫山遍野。
今天她沒有穿軍裝,像個普通妻子一樣,來看望自己的丈夫。她把臉貼在石碑上,低聲唱著丈夫生前最喜歡的一首宋詞,流了很多淚,自從周銘訓死後,今天是她流淚最多的一次。
沈穿石一直在旁邊,默默肅立著。
此一別,不知何年再能相見。
沈穿石多年以後,經常會想起這個心碎的黃昏,以及江雁翎站在山坡上,向他揮手告別的樣子。就像一幅刻在骨子裡的油畫,終其一生,難以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