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警告
車輪滾滾,在寂寥無聲的皇城中開闢一條威嚴的路,分明才被熱湯澆灌過的全身忽又一股冰涼從頭到腳,從內而外。
褚皇這是賞,可褚念卿認得清自己,她受不起這「賞」,只怕褚皇是拿對她這「賞」打誰的臉。
很快到了尊庭,褚念卿心裡的問題也得以解決,不錯,看這陣仗,確實有事。
褚念卿在宮人的攙扶下緩步下輦,側目一瞧,正瞥見不遠處尊庭大院白雪森森,寒氣逼人,大院正中間是冒著火氣的正堂,這火氣,足以把正堂外頭的一層雪都燒融,褚念卿再熟悉不過這種氣氛!
太子被殺,五皇子遇難,還不都是這樣,那這回呢?誰要死了殘了?
褚念卿頓了頓,呼吸勻暢后攙著梁遠道蓋著厚厚的衣袖的手臂緩步向前走,視野也不斷擴大,她漸漸看清隱匿在正堂中的人。
正座,眯著眼的褚皇,他在裝睡,可褚念卿清楚他此時最過清醒。
左右兩個尊座,雪祭和玄隙,他們竟都來了。
雪祭恐怕是還沒來得及出宮便被褚皇召了回來,身上還是昨日的衣衫,即使在屋裡也不把外頭的沾了雪的狐裘脫掉——因為裡頭是寢衣,或許是這叫他有些尷尬,今日他無比寂靜,褚念卿只見他低著頭默默不語。
玄隙公子不甚熟悉,單看樣子是個十分安寧的人,事情不涉及到他,他一般不多管閑事,這不?褚皇都一大早的把他召進宮裡來了,不用想便是要議事,徵求他的意見,他倒好,從褚念卿見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沒有抬過頭,而是一眼也不差的看著膝上放著的那本書,一雙修長的手過一會兒便從手爐邊伸過,食指與中指指腹輕輕一用力將書翻過一頁,隨後又把手放回去,從頭到尾沒多看堂下的麻煩事一眼,只是看書。他若非是在這殺人不眨眼的尊庭里,隨意換一個地方,褚念卿估計都會當做他是溫潤如玉的文人少年,可他偏在尊庭。
堂下還整整齊齊的擺著一溜兒紅木金漆椅,上頭坐著褚念卿已然預料到將要見到的人。
阿兄、五皇兄、中書令張百殊。
阿兄神色恍惚,只怕真是遇了麻煩,他不由得隔一會兒便向外望,褚念卿猜到這是在等自己。
褚思昀是坐著輪椅被推進來的,他的輪椅上還有白雪,身上的衣裳也被化了的雪浸濕不少,只是奴才們「不識眼色不懂規矩」,五皇子在這裡坐了這許久竟都沒有人為他奉上一個手爐、一身乾淨衣服,瞧把五皇子逼迫的,臉上都成了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與他們對比,落座於尊庭最後的張百殊卻顯得輕鬆愜意了些,甚至,他可與褚皇比肩,褚皇一副犯困的樣子,他也是,再甚之,褚皇是裝困,他是真困,眼見著就要從紅木椅上滑下來了,身後的宮人刻意上前奉了杯熱茶才叫他清醒了些,不動神色的往回坐了坐。
褚念卿踏雪靜悄悄的走進,阿兄顯然是看到了她,滿面儘是擔憂無奈之色,他害怕,卻不得不看著褚念卿一步步走近。
正堂的路也就那麼長,再想拖延,褚念卿也終究還是走到了,小鶯上前來為褚念卿拿走狐裘,其餘宮人上前跪在地上為褚念卿掃清鞋上的白雪,一切準備都做足了,褚念卿擠了個笑容行禮。
「兒臣參見父皇。」
向最中間的褚皇行了禮,褚皇卻並無反應,不過褚念卿早料到這結果,便不慌不忙的向其他人行禮。
「見過雪祭公子」,雪祭抬眼看了看她,沒有做聲。
「見過玄隙公子」,玄隙才將目光從書上離了一眼,向褚念卿點了下頭,再送一個禮貌的笑,隨後又低下去不說話。
「阿兄,五兄,張大人。」褚念卿一次性向這三個人行了禮,阿兄還是那副擔心的神色,褚思昀在這時候也顯出些無奈來,而張百殊還是那樣,打瞌睡,迷迷糊糊里起身、拱手、坐下。
褚念卿簡直不知道是有多大的心才能像張百殊這樣,死到臨頭了還能瞌睡,就不怕真長睡不起?
褚念卿回過頭去,褚皇這時候才清醒了一般,鬍鬚顫了顫,伸出手去勾了勾,梁遠道即刻上前奉上七分熱的清茶,褚皇指腹拖住玉嵌金的茶杯沿輕飄飄的晃了晃。
他還是微眯著眼睛,褚念卿卻能明確的感受到,他看向的是自己的方向,頓時便不自覺的咽了咽。
褚皇將茶水晃了個勻稱,低了頭去抿一口,潤了潤嗓子,這時才慵慵懶懶的開口,卻是褚念卿意想不到的話:「念卿啊,父皇不好,下著雪,外頭這麼冷還叫你來,沒凍著吧?」
開口便是沒必要的關心,褚念卿莫名覺得熟悉的緊。
「來。」褚皇伸手,褚念卿連忙上前去把自己的手放他手裡。
那雙手上儘是年輕時持刀握劍磨出的老繭,民間童書上常說父親這樣的手最讓人安寧,可褚念卿感到的卻是絲絲寒氣,她抬眼看過去,褚皇臉上有笑,但那笑看不出半絲慈愛。
「兒臣不冷……」
褚皇眼底戲謔,好似看得出褚念卿的恐懼,他十分欣慰,另一隻手一翻也蓋到褚念卿伸出的那隻手上,他的手慢慢摸索著褚念卿的每一個指尖。
「這麼早叫你來啊,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吧……但是為了你三兄的清譽,還是得說一聲,念卿,你宮裡頭有些個人手腳不幹凈啊……」褚皇說這話輕極了,彷彿這真不是什麼大事。
褚念卿一頭霧水,雖疑惑卻不敢直直問褚皇,她微微偏了偏頭看褚瑾奕,卻見褚瑾奕一聽這話便下座跪了,紅目低垂,這時哪像什麼權傾朝野殺伐果斷的昶王,分明就是只任人拿捏的野兔。
褚念卿緩緩回頭,須臾間瞥了雪祭一眼,雪祭拿了桌上的茶水移到嘴邊吹了兩口,略略做出喝水的模樣,褚念卿卻分明看著他的眼緊緊盯著自己,他搖了搖頭。
褚念卿連忙不動聲色的將目光移回到褚皇身上。
玄隙才撇了書卷,卻是毫無怨懟之意的念了一句:「昶王殿下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何必非要公主屋裡的,就算是淺酒迷人您蒙了心了,事後也該給個名分,敢做還不敢當么,怎能叫人家姑娘負麟兒仍做苦活,日日以淚洗面,卻等不到您回首一眼呢……」
褚念卿才聽明白了。
褚瑾奕說不清是哪夜酒後誤事,在自己宮裡頭捉了哪個宮女便一夜的顛龍倒鳳雲雨去了,這宮女的肚子還十分爭氣,沒多久的便要讓她這主子抱侄兒了。
是夠荒唐。
但皇子寵幸宮女在哪一代都不算大事,甚至可以說十分常見,褚思昀、褚戚合,屋裡的十幾個通房說是良家姑娘,實際上還不就是宮女或府上侍婢?甚至還生過許些個庶子,連一向老實的褚思南屋裡都有那麼一兩個伺候的,褚皇都默許了。
也莫說什麼宮女不願意的、被「玷污」了尋死覓活的,若不願意的根本不會往喝醉了的皇子身邊兒貼,想當皇子通房的人有的是,怎麼可能讓那些個不願意的上前去?就算真有這種情況,不願意的皇子也不敢碰啊,否則難免被當了黑點被人蔘一筆,正是要加冠與公子結契的時候,誰敢做出這種糊塗事?得不償失,誰會做這種虧本買賣?
就算沒有言語便寵幸他人宮中宮女,確實不給面子,但也不能算是大事,褚皇怎麼會把這事搬上檯面來說?只怕是個幌子。
褚念卿依舊還是跪拜叩頭,眉眼間儘是難過與恐懼,「是兒臣沒有管好宮裡的人,叫她們大著膽子做出這種不知廉恥之事,父皇再給兒臣一次機會,念卿定然會將事情處理好了,不再讓父皇擔憂……」她聲音里漸漸帶了哭腔,喘氣都磕磕絆絆。
褚瑾奕還真信了褚念卿失望至極,跪著便往前挪了兩步向褚皇請罪:「兒臣知錯兒臣知錯,這不關念卿的事,是兒臣的錯。」
認錯?只怕認得不是這個錯。
連褚思昀都從輪椅上摔下來,手撐著地面俯身給褚皇叩頭,「這其中定有誤會,父皇饒了三兄吧,也不關念卿的事……」
誤會?只怕說的也不是這個誤會。
褚念卿大膽猜一猜,是俞鈿水災的事還沒完,父皇依舊懷疑阿兄,只是這懷疑也該到頭了,他不能一直帶著疑慮卻還用著阿兄,今日是結尾,但也是帶著警告的結尾。
自己如今是對阿兄和五兄最好的警告。
褚皇當然得饒了在場諸位,他那仁慈的嗓音真是在場諸位的定心針。
「好了,本也就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那宮女的事情,你們還是要處理好……瑾奕啊,你也是,你怎麼能動你妹妹宮裡的人呢?她是待嫁的女兒家,你動了她的人,你這是壞她名聲,你不是一向疼愛念卿的么……還有,老五,你腿不方便,父皇不是早跟你說過不必再跪的么,要麼你妹妹要心疼了,到時候怪罪父皇可怎麼辦。」
褚皇臉上那抹笑怎麼看都不懷好意,他毫不在意,只是伸手輕扶起跪在腳底的褚念卿。
褚念卿就是個最好的質子,不是女兒,是質子,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傀儡。
「好了,準備準備上朝去吧。」褚皇滿面得意,起身拂袖而過,褚念卿注視著他的背影離尊庭而去。
緊隨其後玄隙與雪祭也相繼起身,玄隙走到一半停了下,依舊是毫無感情的念了句:「玄隙告退。」雪祭沒停,但也迷迷糊糊的跟著回了句「告退」,還有,留給褚念卿的一個耐人尋味的近乎擔憂的眼神。
只是沒過一會兒褚念卿便將那眼神定義成了:雪祭沒睡醒。
惶惶間尊庭便寂靜下去,褚念卿在地下鬆了好一會兒的氣,那種被人掐著脖子的不適感才退下,不過一會兒又感受到有人牽自己的手。
回頭一看,是褚瑾奕,他滿臉對不住褚念卿的樣子,褚念卿看了便堵得慌。
說是尋常,可褚念卿又怎能完全不對褚瑾奕碰了自己宮裡的人不滿?褚念卿低著頭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裡抽出去,褚瑾奕果然更自責了些,褚念卿卻不知該說他些什麼,只好先行躲避,起身去忙手忙腳的把褚思昀扶回輪椅上去,還好,褚思昀不重。
「你們幾個,把五兄扶回去吧。」褚念卿心煩意亂的,隨意點了幾個看來還算穩妥並健壯的內侍。
幾個內侍一同拱手回應:「是。」即刻便帶著褚思昀要走,褚思昀雖還有擔憂,只是看到褚念卿臉上那個失落的神色,他只好不言,任由內侍將他帶走。
尊庭便只剩褚念卿、褚瑾奕和張百殊。
張百殊倒是奇怪,褚皇在的時候盡打瞌睡了,褚皇走了他倒是清醒了,起身來去扶了褚瑾奕,見褚瑾奕腿軟的站不直,話也說不出口,還給褚瑾奕做起主來。
「公主,微臣與殿下一會兒便要上朝了,就不與公主多說了,只是宮女那事還請公主多費心,微臣與殿下便先行一步了。」
言畢,褚瑾奕眼底儘是驚訝的看他,張百殊也不為所動,只是扶了褚瑾奕便往外走,再不與褚念卿多說一句。
……
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