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4 章 章二〇二 愛無常
千嶂城城主府芳苑之中,花繁春夜,素月皎皎,清景幽勝,更有琵琶音聲宛轉如串玉盤珠,綴於花頭枝上,靡靡共此良宵。
孤城吹角循樂聲而來,見一架藤花如瀑下,楚腰輕閑坐小榻,正慢撥琵琶。人與花相簇,丰韻競不同。宜酒也持了一管細簫陪坐在旁,嗚嗚咽咽一曲將盡,見他前來連忙起身:「城主。」
孤城吹角慢拈唇角髭鬚,點了點頭,目光卻落在楚腰輕身上,笑眯眯道:「夫人今夜這般好興緻,怎不教人告知於某?若非某尋音而來,豈不辜負佳情?」
楚腰輕將手中牙撥當心一劃,四弦收束,抬頭盈盈一笑:「偶興值緩步,側耳恰佳音。邀約奏雅雖是樂事,豈有恰時偶逢意味絕妙?只是夫君日日事務辛勞,不似妾身總有這般促狹小趣罷了。」
「夫人之好,某亦好之。」孤城吹角也在小榻上坐下,宜酒靈巧,立刻為兩人各添一盞旁邊小桌上的新釀就悄聲退下了。孤城吹角持杯在手:「夫人何不再奏?」
楚腰輕擲下牙撥,只將五指隨意弄弦三兩聲:「偶然興起擺弄一二,興頭過了,便覺於樂器一道終究還是班門弄斧落了下乘,可不想再丟醜了,惹人笑話!」
「千嶂城中,誰人笑話夫人?」
「是無人笑話,但還不許妾身知惠音在前,自慚形穢?」楚腰輕睇他一眼,「夫君可是有許久未曾聽過小姐的箜篌妙樂了?」
孤城吹角笑道:「是已許久。近來城中諸事繁雜,不得閑心,琅玕那邊只好多多偏勞夫人。」
「照料小姐本就是分所當為。」楚腰輕指甲又在弦上一劃,清冽一聲綻開,「前幾日偶往風簾翠幕一遭,恰聞小姐一曲,指下風情動人臟腑,不覺使人沉醉……這般技藝,於妾身何止望塵莫及。夫君若也能一聆,當知言而無虛。」
聽她滿口盛譽孤城琅玕箜篌音,孤城吹角卻頓了頓,本要擱下酒杯的動作一停:「如此?」
「自然。」楚腰輕莞爾道,「小姐身邊素來少伴,自厲家娃娃來到,倒是傾注了她十成心血。這才不過數月,非但那娃娃靈竅淤迷之症好轉,小姐似也於中頗得樂趣,呵護照料事事周全,性子也活泛了許多,當真甚是讓妾身意外。」
孤城吹角這才將酒杯擱在桌上,徐徐拈髭:「他們相處融洽本是好事,不過夫人這一說,倒讓某覺得將北苑託付琅玕,是否有欠思慮。」
「如何說?」
孤城吹角正色道:「琅玕年歲也小,韶華芳時,正重根基。若叫北苑分她心神,一時二日也還罷了,長此以往,恐生雜念,難免於她有損。」
楚腰輕笑了笑:「夫君未免憂慮太過,一玩伴耳,豈就會生了雜念,損了心思!」
「琅玕畢竟與旁人不同,於她身上寄託甚深。稍有差池,非某願見。」孤城吹角斟酌著開口,忽又看向楚腰輕,「莫非夫人不以為是?」
楚腰輕笑嘆一聲:「夫君該知,妾身待小姐更甚於他人。便是有些心思,也只為成就,絕非牽累。」她低下頭弄琵琶聲響,嗚嗚咽咽百轉千回,聲音雜於弦音中,「只是之前從未見小姐移情,不免心覺惶惶。那孩子又是夫君故友遺子,身份畢竟不同,因此想要向夫君討一枚定心丸罷了。」
「某自然知夫人心意。」孤城吹角立刻伸手攬住她,「諸事無妨,唯以琅玕為重。不過……也還需看她自身意願,非可強求。」
「有夫君此言,妾身便明了了。」楚腰輕嫣然順勢倚在孤城吹角懷中,指下曲調越發婉轉如流珠。然而數弦撥過,驀的一聲嘣錚,四弦絕半,銀光跳彈而起,堪堪擦過她頰邊,烙下了一道細細紅痕。
楚腰輕驚訝一聲,一把丟開琵琶以手撫面:「這……」
孤城吹角立刻運靈力於指尖為她擦那紅痕,見人無恙,便笑道:「絕弦常因有兆。」
楚腰輕半眯著眼揚起臉迎合手指,聞言輕哂一聲:「或兆刀兵,或兆離分,夫君以為是何?」
「還需夫人往風簾翠幕一遭才知。」
風簾翠幕中,好風好景好佳時,樂音悠悠繞棟穿庭,房內厲北苑乖巧坐在孤城琅玕身旁,像是在聽琴,卻不時低頭把玩手中碧琅,擺弄幾下,又抻長脖子,眼神向著旁邊花架上溜了過去。
孤城琅玕按住琴聲,問他:「在看什麼?那盆花?」
厲北苑點點頭,踢踏著雙腿跳下地,乾脆直接跑到花架邊抬頭。孤城琅玕曾叮囑過他不要再隨意搬弄那花盆,他便乖巧只攥著手去看,滿盆雪白晶瑩顏色果然正如自己從山巔辛苦抱回的殘雪,亦有絲絲縷縷寒氣繚繞周遭。
他指了指花盆:「花,雪。」
孤城琅玕笑笑:「雪下種著花,待到冬時便會開出來了,你可想看看?」
厲北苑沖她咧嘴一笑,像是還明白不了這未來之想的話意,踮著腳繼續看花盆。孤城琅玕也不在意,繼續慢悠悠道:「既是種在雪中的花,色必潔、形必幽、香必遠,非寒梅之嶙峋,得水仙之清韻,既嬌且軟,既廣且糜,便呼之為「雪香魂」吧。」她似是說於厲北苑聽,倒更如自言自語,幾句話過,興之所至,信手挑弦,「焚冰憑雪葬,鑿玉有情開。」
門外腳步聲輕盈,至檻前停下,先聽宜詩輕聲道:「小姐,夫人來了。」
孤城琅玕將弦一收,音聲蕩蕩吹拂滿室綾羅紗幔:「有請。」
應和時節換上的湘簾搖晃,細蔑如薄羅,簾外人影隱約可見。楚腰輕不用宜詩動手,自己掀開一角款款而入,未語先笑:「小姐弦聲情思悠悠,春風化雪,亦轉柔腸不成?」
厲北苑仍是怕生,一見楚腰輕進來,立刻避回孤城琅玕身邊,拉著她一角衣帶躲在背後。但聽到一個「雪」字,又耐不住探出點頭,視線直勾勾看向花架,小聲也道:「雪……」
楚腰輕順勢看了看堆砌零瓊碎玉的花盆:「千金慰藉,果然是小姐的手筆。」
孤城琅玕抬了抬眼:「夫人心疼?」
「豈會。」楚腰輕嫣然一笑,「不過一塊水玉,雕琢愛物使得,碾碎成泥亦使得,端看小姐喜歡罷了。」
孤城琅玕也隨著她笑了一聲,並未再說什麼,又低頭去弄箜篌。
楚腰輕全不在意她的冷淡,看過了花盆,又隨手脫下腕上一隻墜著金八寶的鐲子,輕輕晃動逗弄半躲不躲著的厲北苑,邊道:「今日本是無事,便想來看看小姐對前幾日選送過來的那些玩意可還中意。不過走到了這兒,倒是想起近來聽到的一件鍊氣界中閑話,不如說來給小姐聽聽解悶——就是冬日裡曾在城中同夫君往來過的那位滄波樓林樓主,小姐可曉得?」
孤城琅玕指上的動作便停了:「略有聽聞,白骨兵災中頗有建樹之人。」
楚腰輕又撥弄了下鐲子上的八寶,「叮叮」碎響:「如今已不是了。叫那幾家大宗門聯手查出,他早已投身在了魔脈,多種作態不過瞞人耳目罷了。一朝謀算叫人洞穿,非但自己屍骨無存,連他那座滄波樓也一併遭了禍殃,如今能否留存猶未可知。」
孤城琅玕倒還當真不知此事,不過心念轉至後山一帶,也並非全無蛛絲馬跡可察:「這些鍊氣界中風起雲湧之事,倒還無需我留心,自有父親操勞。」
「不過是說來給小姐聽聽解悶的閑話而已。」楚腰輕邊說著話,邊拿鐲子逗了厲北苑半晌,不見他過來,反而更向孤城琅玕身後躲避,便將金鐲套回腕上,喟嘆一句:「行差踏錯,萬劫不復。」
孤城琅玕眉峰一動:「夫人何意?」
楚腰輕立刻笑道:「不過是看這厲家娃娃在小姐手中養上一陣,靈竅之傷頗見好轉。這等傷情罕見,治療起來也甚是細膩繁瑣,稍有施用不當處,只恐傷上添傷,豈非萬劫不復?」
楚腰輕分明將話題轉得牽強,孤城琅玕聽了,卻微微沉默,半晌推琴起身,踱步到花架前,垂下眼看著滿盆玉砂:「夫人覺得,這水玉是如這般碾作一盆玉砂,還是雕琢出可愛模樣擺放把玩更為妥善?」
楚腰輕曼聲道:「於玉談何妥善?不過是小姐之物,小姐心念而已。」
待到楚腰輕告辭離開后,又待片刻,宜詩才奉了新換好的茶水點心來。一進屋就見孤城琅玕還站在花架旁,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指尖慢點著花盆邊緣,若有所思。
宜詩不敢擾她,輕手輕腳擱下盤子對厲北苑招手,張嘴無聲比劃了「來吃」兩字。
忽聽孤城琅玕喚了自己一聲:「宜詩。」
「啊?小姐……」
「你對青羊山厲家知曉多少?」
宜詩一愣,捋了捋耳前的小辮子:「我……我哪知道什麼青羊山白羊山,不過那不是厲小爺的家鄉么?」她一邊說話一邊儘力搜腸刮肚,「既然也是個修行的世家,想來必然煌煌宅院、赫赫氣度……是了,我記得聽城主提過一次,厲氏一族似是家傳修習奇門,於陣道上十分精通。陣道這些東西我從來有聽沒懂,能拿這個作家學,自然還要生得聰明伶俐才行。」
那邊厲北苑倒是相處久了並不怕見宜詩,跑過來伸手摸了塊糕咬著。宜詩忙在他前襟掩了塊帕子,心思轉了轉笑道:「小姐放心,待厲小爺康復,必定也是個聰慧的好苗子。」
孤城琅玕轉過身靜靜看她二人,許久才道:「苗良苗莠,天生有定。甘水鹹土,究竟人為。」
宜詩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不過孤城琅玕神色語調無一不平淡如常,卻叫她心中陡然生出些惶惶,有點呆愣,一時又手足無措的給厲北苑揩了揩嘴角的糕屑。
孤城琅玕這一遭倒是微微帶笑,反身回去坐下:「蠢兒,分明是你曾勸我之言,怎麼自己反倒先不安了?」
宜詩心中大駭,張嘴閉嘴數遭,才結結巴巴道:「小姐,你……你真的拿定主意了?」
孤城琅玕唇角笑痕登時斂去:「何來我意,是他人願罷了!」
「……也……也是為了小姐你好……」
「我明白。」
恍恍惚三更便過,千嶂城內外燈火偃熄,城主府中亦是靜夜寂然,聲響悄悄。
月半黑,風肅肅,春夜寒。
陡然,後山雪峰之上傳出一聲唳啼,疊疊白浪翻湧,似在暮春季節潑下了一場鵝毛雪。雪光中,一道神俊白影衝出漫天雪霾,巨翅箕張,騰空一躍,轉眼直上九霄。
「叮噹當」一陣極為細小的玉石相擊聲淹沒在了風聲啼聲振翼聲中。
野林生野嶺,野徑荒蕪隱現於野林之中,那也非是什麼正經修辟的道路,不過因此地再向前數十里便有城鎮,偶然行人腳商往來踩踏,於荒郊野嶺日久漸成,細窄如盤腸,便得了個「盤腸道」的諢名。
程北旄渾渾噩噩顛顛倒倒一路走來,也不知已走了多久,正到這道中,驟然天邊風卷一片黑雲,「嘩」了淋下了不大不小一場雨。
伴在他身旁的虯髯漢一把拽住他,拉扯到路邊一道斜崖下頭避雨。不過雨勢來得極快,到底還是淋了他一頭一臉,涼浸浸的雨水潑在臉上灌進領口,程北旄陡然打了個冷戰,像是找回了幾分迷魂,呆愣愣抬頭:「這是……哪兒?」
虯髯漢有點無奈的也抹了把臉:「是盤腸道。」
「盤腸道?」程北旄木然重複了一遍,「離著滄波樓不算近吶,我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虯髯漢頓時更覺無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爺,你打從樓里出來,已經一聲不吭悶頭走了三天了。三天的腳程,就算不用修為遁法,也足夠你走出百餘里。要是再走上一陣子,過了盤腸道,我看今晚到前頭的鎮子上投宿也是成的!」
「三天……」程北旄顛三倒四晃晃腦袋,「那是該到盤腸道了。盤腸道,平素樓中日用採買,多也要走這條路……」
虯髯漢在他肩上又用力擊了一掌:「可算明白些了!」
一隻小嗅鼠也竄出主人領口,「吱吱」叫了幾聲,彷彿附和。
程北旄看了眼那小鼠,伸手碰碰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一邊有些倦累的閉眼,順勢向身後石壁上一靠。眼前漆黑,腦海中那些幾乎斷成碎片的記憶倒是一點點連綴起來,鬧哄哄的人群湧出……散開……再散開……歧路分行,日黑月落,直到就剩下自己兩人漫無目的躑躅而行……他深深吸了口氣,閉著眼不敢睜開:「嚴絶,多謝你。」
虯髯漢搖搖頭:「咱們也算幾年相識,你丟了魂一樣,樓外又正亂著,哪好就放你一個亂走?如今能緩過這口氣就好,你往前頭去,再走百里就是六花城,也算熱鬧,好生在那住上一陣子,等想開了,再慢慢琢磨前程不遲。」
嚴絶絮絮說著,程北旄便怔怔聽著,也不知聽進了多少。待聽到「想開」、「前程」等字眼,眼眶陡然發酸,一股鬱氣漲在胸口,卻說不得也咽不下,反反覆復,仍只能將「多謝」二字再念了幾遍。
嚴絶也算是在滄波樓中久住的老人,從來見程北旄都是張揚快活、喜怒由心,何曾有過眼下這般模樣。不過這等情形,說或不說彼此皆知,漸漸聲音便也停了,只剩一聲嘿然。又過半晌,見那陣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眼看將住,才又帶了點擔憂道:「去不去六花城,都先找一個地方歇下來吧。」
程北旄這時終於品處些他話中意味,抬頭看他一眼:「你呢?」
嚴絶笑一聲:「我早先已同幾個老伴當商量過了,要是這次得命,就從海上往南陸走一遭。咱們散修天下行腳,何處去不得呢!」頓了下又道,「我們約定了在葫蘆鎮碰頭,陪你走了這一程,倒是不好再繼續下去了。」
程北旄深深吞下口氣,勉強在臉面上綳出幾分精神:「三日已足夠……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兩人頓時又都沉默。
良久,嚴絶嘆了口氣,又重重在程北旄肩上拍一巴掌:「好生保重,樓主……」兩個字被他含糊帶過,「……雖沒了,你總還有個一甲子的念想不是?山水有相逢,且好生修行吧。」說罷,將在兩人肩上臂上蹦來跳去的嗅鼠一把捉住塞回懷裡,隔著衣襟輕拍揉了兩下。
程北旄點頭,想想兩人至此也將道別,剛要開口,忽然心裡念頭一轉,改問了句:「它叫什麼?」
嚴絶動作一停,笑了聲:「秀秀,還是……原主人取的名字,我看它喜歡,沒有改過。」
「真是個好名字!」程北旄也沖他扯開嘴角,兩人這才彼此帶笑作別。嚴絶伸頭看看雨勢已盡,漸漸又有陽光落下,便一拱手,大步從崖下跨出,掉過頭循著來路折返了。
程北旄倒是還站在原地,嘴角揚起得好像僵住,牽連得笑容越發扭曲難看。他驀的抬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啪」一聲清脆,霎時半邊臉上腫起五道紅痕,才把那已經變得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扇了下去,人也順勢蹲到了地上,眼前一花,通了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於空曠無人的斜崖野道上失聲痛哭。
四下無人,唯有蟲鳥,連嚴絶也該走得遠了。程北旄這一場哭得嚎啕,狠狠幾拳砸在地上,拳背結了痂的傷口綻開,染得腳下草葉一片鮮紅。他渾然不覺這點痛楚,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從大放悲聲到斷續抽噎,直到眼前忽倏一陣陣發黑,頭腦脹痛,猛的向後一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雨後陽光,剎那刺他滿眼,金光如針,要扎得一身千瘡百孔。
當真就有數道幾不可察的寒聲就在此時裹著金燦燦的陽光疾射而來,上探雙目,下探咽喉,分明取命,陰險狠辣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