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章 章二〇四 龍山遺寶
白月照大江,徹地銀光翻浪,皎皎滿目生輝。
明月之下,江練之上,驀然掀起一陣轆轆車聲,乍聞只覺是幻,但月移江心,車聲越發清晰鮮明,隨即就見一架華車現形於滔滔江水之上,珠貝為燈、銀箔妝壁、香木造轅,被兩匹似牛似馬、長鬃之下隱約又可見半身鱗甲的異獸牽引著,風馳電掣而來。
駕車人裹著一身暗光流轉的黑衣,相貌十分古奇,但另一邊坐著的女郎容貌秀麗,眉眼仍與在宓山時一般無二,裝束已然大改:一身綃衫紗裙如煙似霧,滿頭烏髮以一串珊瑚紅珠綰起,身上雖無繁複釵環點綴,腕上卻多了一隻瑩如美玉透如水晶嵌著許多琳琅珠寶的手環,朦朧月下,寶光四射,可見非凡。
神態妝容皆與之前小小別院女侍大相徑庭的柯珊瑚穩穩坐在車轅另一側,似全然不覺水上車行有何驚世駭俗。華車之速極快,水面繚繞的江煙分若刀裁,只見殘影一晃而過,許久后煙氣才又緩緩匯聚在一處遮掩了來路。眼見江行過半,她忽然微微側身,十分恭敬半低著頭向車內道:「殿下,水路已盡,將改行陸路了。」
車廂中男子聲音「嗯」了一聲,駕車人得令,手中韁繩一抖,兩匹異獸登時悶吼一聲,四蹄虛蹬踏開朵朵水花。那水花漸大漸薄,隨即帶著華車騰空而起,須臾脫出水道江流,踩著一陣尚未散去的水氣落在了江岸沙堤上,更無絲毫停頓,繼續朝向夜色深遠處飛奔。
江川之後,亦有河流闊野、城鎮村寨、畎畒人家。一路疾行皆過,地貌幾改,夜色濃至最深沉時,終見一片山勢曲環連綿橫亘在前。四野至此早無人煙,華車異獸騰水氣薄煙起在空中,下望那一帶連山曲折,本該是極為矯健秀美如龍蟠的山形,卻在地脈最要害處陡然崩毀垮塌,山川秀景一掃而空,只余彷彿天崩地裂后的狼藉殘跡,傾崖裂壁,窪池頹岩,滿目烈火肆虐過的焦木黑石,縱然已近經年,仍彷彿還能嗅到一絲未散盡的火炭氣息。
車廂中響起輕輕一聲指甲彈壁聲。
駕車人一收韁,車下水霧鋪開,托著車身停駐在半空。柯珊瑚也扭過頭看向車內:「殿下?」
車中靜了片刻,傳出悠悠一聲長嘆:「月照不知年,龍山終有盡。山川易改,不過如此。」
柯珊瑚想了想:「龍山古月於鍊氣界,不過一勝景耳,縱然焚毀崩塌無傷大雅,但於我族而言卻是福非禍。」
車中人輕笑:「此言甚對。我之至寶,彼之礫石。既然人族不識此中奧妙,便是天命該然,該使諸散落潛藏元息回歸本族,拱我共主。」
一提及此,柯珊瑚眼神一亮,連語氣也難免添了幾分興奮:「狩君回歸,有王血號令,收攏各族遺落元息輕而易舉,我……」她的話兀的一吞,訕訕低頭,沒了後續。
「你們在宓山鬧出的動靜有些大了。」車中人話語中無有喜怒,只如平常,「我族式微數千年,於人族雖不懼之,亦要免於招惹顯露。當下東陸因魔禍動蕩,正可藉此遮掩收攏元息,一切以此為要,少生旁枝。」
「是。」柯珊瑚連忙應聲。
車中人又道:「龍山關乎狩君本源,我才親自來此一遭。日後他處收攏元息之事仍需你等前往,凡事切切留心。」
「殿下放心,為狩君,為族脈,珊瑚必當竭盡全力而為。」
「嗯。」車中飛去一縷白光,如一顆小星自空飄飄搖搖而下,落往焦黑山野中一處,「去卧龍潭。」
華車轔轔,馳風直下,須臾穿過夜靄薄雲,直到來至山間一處亂石駁雜的深坑上空。凌亂一片的坑中還存有淺淺一窪不過數尺深的濁水,夜中看去也與泥水無異,哪還有往昔月照龍潭的半點痕迹?
不過這一遭車中人未再生出什麼感慨,那顆明燈般的小星繞卧龍潭飛舞一圈,又往四周各去百丈,旋即投回華車,便聽車中「咦」了一聲:「西去尚有一條地壑?可惜已漸合攏了……也罷,就在此地也無妨。」
話音一落,華車陡然光芒大盛,那燦燦光華明而不耀,如流水如銀屑,徐徐在卧龍潭上空鋪開,也不過片刻,蜿蜒竟成龍形,鱗爪宛然,須甲張闔,盤旋舞於空中。
龍翔於天,身軀縱然微光虛幻,祭舞之姿仍可動天地之靈。初時只見簌簌細小光點自龍身灑落殘破山中,漸漸的,卻有許多更明亮更靈動的光芒自山川溝壑間湧出,甫零落,復湯湯,越聚越多,越升越疾,天際龍舞光芒趨弱將散,卻有無數靈光匯聚而成的光帶如銀瀑倒懸,衝天而起,直向華車所在。
車中人不疾不徐,慨嘆一聲:「果然是龍神埋骨之地!」又喝道:「珊瑚。」
車外柯珊瑚聽令,雙手一捧,虛空結花綻出赤艷王血,生息之力勃勃盤繞。望空而來的銀瀑剎那感應,好似川流歸海倦旅尋根,徑自直投血中。而那滴王血不過指肚一滴,納此滔滔奔流毫無滯礙,血上隱隱纏繞著的玄金紋路反而變得愈發明亮,正是同源相養,契合無差。
這般華車坐鎮,王血凌空,汲龍山一地元息源源不絕,所得遠在宓山之上。柯珊瑚護法在旁不敢輕忽,但也忍不住訝異道:「龍山元息怎會這般綿長,龍神遺澤竟如此雄厚?」
才生疑問,下方昏黑一片的山巒忽似微微搖動了下,這般狀況更似宓山當日,她登時連忙扭頭看向車中:「殿下……」
「嗯?」車內露出些微訝異,隨即見銀光一燦,漫地而下,落土生根,長出一株雪白光燦的大樹。樹高不過丈許,無數枝蔓如藤蘿絲弦鋪開,卻轉眼覆蓋住了半邊龍山。光所延至,搖晃頓止,車中人反而更加生疑:「不是地動。」
柯珊瑚念頭一轉:「難道也是因歲月長久,元息與此山地氣已然糾纏難分了?」
「亦不是。」
「那……」
柯珊瑚滿心疑問,車中人似也打算為她解釋一二。不過還未待說話,口中之聲陡然一肅:「何人!」車簾中開,沛然一掌自內而出,直往卧龍潭對面另一片夜色籠罩下的峰頭拍去。
這一掌勢如卷浪可摧山巒,對面驀見浩浩長風托起一人身影翩然憑虛,同樣抬手一掌相迎。兩股宏大氣勁悍然撞擊,隆隆竟起連串驚聲震爆,氣浪如飆一卷周遭風雲石土。雖是彼此試探之招,其威仍使龍山震蕩,卧龍潭下異動一時愈發突起鮮明。
踏風之人接下這一掌,身隨風卷上下起伏,看來仍是十分從容;另一邊,華車連帶車上三人疾退數丈霎止,無數寶光熒熒的大小珠貝串就的車簾「嘩啦啦」一陣亂跳,車中人微露出一角銀袍玉帶,還有頗顯讚譽的一聲:「不凡!」
來人哼笑一聲:「你倒也不差。」話說罷再一提掌,卻非出招,而是掌心托起一團靈光向著下方一拋。靈光在空中疾速旋轉,數息后已然化作一座陣圖,正覆於白樹之上。只見光芒流轉,不知那陣圖中有何等玄妙,一交睫間,本該分屬兩方的陣圖與白樹合二為一,流光四竄勾勒成陣,一晃直沉山體之中。剎那縱隔土石,亦可見隱隱金光沿著陣紋所在一簇簇爆開又消泯,其速飛快,轉眼遍及半座龍山;其效更彰,潛藏於龍山深處的不詳鬧動也隨之安穩下來,逐漸歸於沉寂。
來人這一出手,用意不免更覺撲朔。車中沉默片刻,徐徐開口:「請問來意?」
「本座要取龍山一物。」
「我等此行倒是也欲取龍山一物。」
風中之人遙遙瞥了眼仍在汲取著元息的王血、與在甫生變故時就遁至一旁提防守護的柯珊瑚,又笑了一聲:「如此看來,所取之物不同,倒也不必刀兵相見。或可說,因你之故,反倒省下本座一番手腳,也算半分聯手之誼。」
「尊駕陣法,精妙絕倫。」車中人感嘆了聲,「既如此說,這一好處我愧領了。」
「倒也不必愧領,」驟然風疾,風中之人恰似融於其中渾然一體,交睫之間已然不見。而下一瞬,謹守在王血旁的柯珊瑚只覺一縷涼風吹開鬢角長發,眼前忽倏多出一道身影,就憑虛立於王血的另一側,似在俯身打量。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叱喝一聲抬手便是一掌正中那人前胸,挨手處渾不著力散如水泡幻影,其人又已不知何去。而悚然再看,踏著長風的人影早又從容立於原地,好似一瞬都未曾離開。
「珊瑚,兀驚。」車中人及時開口安撫,隨即一層薄薄銀光屏障也在王血四周乍現又隱,使她徹底安心。然後就聽對面人施施然道:「古靈,暌違已久的族裔,原來尚存於神州么?」
這一句話頗有些不客氣,車中人的反應卻仍矜持,只嘆了口氣:「去國懷鄉,亦大苦難。」
風中之人嗤笑一聲,不置可否,也無意接下他的感慨,只道:「既是古靈族人,本座恰有一物,欲與你們作一樁交易。」說話間,一縷淡薄卻讓華車一行全然無法忽視的氣息驟然自他身上散發開來。柯珊瑚與駕車人還只是一愣未明深淺,華車上的珠貝垂簾「嘩啦」一響,卻驀的被揭開了細細一道縫隙:「尊駕乃是人族,身上何來這般龍族氣息?」
來人淡淡笑道:「人族古靈雜居久遠,彼此有無自然互通,非是罕事。此物雖取自古靈,歷時悠悠,只怕也早已難溯其源。自然,若你心存芥蒂,此樁交易不提便罷。」
華車中一片沉寂,又過片刻才聽人言:「不妨先說說尊駕欲交易何物?」
「古靈九脈,唯金烏號大生之靈,本座欲求一滴靈烏精血——縱然古靈諸族遷移已久,神州為其祖脈故地,想來這點底蘊尚不至於稀缺。」.
「閣下開口甚大。」
長風飄忽,繞身如流,吹起風中之人寬大袖擺,袖中忽見一團金光凝現,緩緩飄出浮在他身前。那人輕抬一指,在金光中撥弄了一下,錚然一聲空曠天地間乍聞弦音,高越悠遠似小龍清吟,甚至正在源源注入王血中的龍山元息都彷彿受了觸動,銀瀑陡然激越震蕩起來。
柯珊瑚霎時連眼睛都睜大了幾分,脫口驚道:「龍吟!」隨即才忙晃動腕上手環,珠玉琳琅自成韻律,壓制下了元息的躁動。
華車中的聲音也略帶上幾分訝異,不過卻與她一字之差:「龍筋?」
風中之人抬手虛拍,金光迸散,現出內中之物:「非也,此乃龍弦。」
「……」車中一靜,旋即隨著半空中七弦原貌徹底舒展開,傳出輕輕笑聲與擊掌聲,「北海魔脈,當今魔主,玉墀宗,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玉墀宗踏風微微俯身下瞰,意態尋常:「一見龍弦便知本座,看來閣下在鍊氣界中耳目也甚靈通。」
「小技耳。」車中人一經確認玉墀宗身份,似乎反倒少了許多狐疑與揣摩,坦然言道,「早有聽聞玄門至寶落入魔脈之手,今日一見果然屬實。魔主今以此易物,是欲將玄門雷霆之怒旁引?」
玉墀宗冷笑一聲:「玄門與本座的仇怨,有無龍弦何干!不過是見閣下出身古靈,既來取龍山之息,豈會無意神龍舊遺。一樁交易,各取所需罷了。若閣下不願,本座倒也不必強求。」
「且慢。」見玉墀宗一言不合,轉身欲走,華車中人忙開口喚住,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尊駕不免情急,需知當下古靈祖脈早遷,余族勢弱,不得不處處謹慎如履薄冰。玄門畢竟東陸大宗,豈願與之交惡,帶累族人不得安寧?」
「本座倒還不至於將爾一殘族當做禍水之東!」玉墀宗仍是冷笑,不過倒收住了欲離開的架勢,反手抓住龍弦,「此地本座一,爾等三,日後若有紕漏,只怕也在閣下不在本座。」
華車中只得又笑嘆一聲:「魔主秉性,當真直白坦蕩!也罷,縱然族殘丁弱,古靈族人也非時時避事怯懦之輩,何況故祖遺骸,不取為咎……」隨話語聲,車中靈光搖動,飛出一物落在駕車人手中,「此即為靈烏血,存世已然不多,還望尊駕慎用之。」
駕車人受令,雙手捧起那團靈光躍離車轅,雙腿邁開步幅極闊,十數步凌虛踏至玉墀宗近前,也不開口,只略略躬身將手中之物遞出。
玉墀宗也不多看,寬袖一卷納了靈光,另一手擲出龍弦,長笑一聲:「靈族到底不同於鍊氣界宗門之迂吝,這樁交易,本尊甚是滿意。」
駕車人捧了龍弦又趨步退回,送入車中。華車中人同樣言辭含笑:「魔主亦是可結交性情中人。今日便罷,他日若有機會,不妨請為玉界宮之賓。」說罷,抬頭再看一旁,洶湧銀瀑已成涓涓之流,龍山地脈之下亦不再見元息溢出,殘餘點點,片刻一掃而空,重歸夜靜天寧,而王血赤光流艷,彷彿饕足,柯珊瑚雙手虛捧,小心將起收起,遁回華車左近:「殿下。」
車中「唔」了一聲,揚聲一笑:「魔主,請了。」
玉墀宗負手凌空,不多贅言,只點了點頭。
隨即就見駕車人抖動韁繩,兩匹異獸齊齊跺蹄,蹄下煙光水霧升騰,帶動車輪轆轆調頭,往夜幕下來路去了。寶光漣漣沿車轍一路漾開,在半空中拖曳出了一條絢麗華美之極的長練。
玉墀宗仍御風虛立未動,見車駕行遠,才若有所思瞥向天南:「遁跡已久的古靈殘裔也悄然出世,當真……大運大劫,再無可阻。」他思及此,手指抬起,指腹擦過的非是肌膚而是面上玉遮瑩潤質地,順勢反手在上輕叩了叩,「前愆欲了,舊劫則興,真乃……天意!哈!」意味不明笑了一聲后,便見他身形一晃直落龍山,足尖點處正在已成巨大幹涸泥坑的卧龍潭。鞋履尚未落地,無形之風先至,將潭底淺淺一窪泥水盡數吹散,更有淡淡一線金光自土層中浮現,正是之前沉潛陣紋,尚有些許靈氣殘存未散,此刻流返陣主之身。
玉墀宗任憑這些些點點的細碎靈光投入掌心,漸漸匯成小小一團明亮光球,須臾又被一團幽深玄暗之色無聲吞沒。他半闔眼如辨細微,片刻后輕吐出一口氣:「上古大陣!」低頭望下。
立足之處,目光所及,莽莽龍山,尋常土木,除了曾遭劫難留下的大片泥塗殘壑別無所見。當日龍山遭劫驚動諸家,地下深淵幽洞亦被碧雲天與玄門兩家派人手仔細翻找探查過。然而正如其久存卻不彰,動蕩一歇,曾露一鱗半爪的古陣也再次銷聲匿跡難以尋覓。這一遭若非因靈族之人所作所為觸動,便是連這點滴痕迹的外泄都不會出現。這般手筆與造詣,非是鍊氣界數百年間所能見,更月下集於此地經營多年,各大宗派輪流布局,也從未有人覺察過異樣。想此知彼,深藏於龍山之下的大陣當是既奇且古,說不定便是……
「古靈之遺!」玉墀宗笑嘆一聲,仰頭望月。白月清清,照見無垠,龍山也好,山之外平川曠野也罷,再至河湖、再至江海,皆同一月,地地分輝,並無不同。「龍山古月,龍山古月,故老之言久傳,倒無一人將這區區四字聯繫至古靈諸族,當真障目之極!」
他嘆罷,又輕哼一聲:「看來今日,倒是本座誤打誤撞打斷了那些靈族欲行之事,不過也罷……」說著話,伸出一手懸覆身前,另一手並指在掌心一劃,溫熱鮮紅立刻湧出,滴滴噠噠落向地面。不過更有一縷幽玄之色侵入血光,其速還要快過血滴落下的速度幾分。待到血落土泥,已非紅血,唯見簇簇玄光如小焰,入土即化,渾然融於龍山地脈之中。而這等無聲之侵,似也全未曾再次驚動山中古陣,比之之前靈族前來聲勢更可謂悄無聲息,山川土木,一如往常。
玉墀宗欲做之事卻已了結,掌心血色落盡,肌骨皮膚完好如初不留半點傷痕。他虛虛攥拳,又平白佇立許久,才緩緩低吟出四字:「自此為始。」
山谷幽幽、山風寥寥,卷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