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爹來了
陰暗潮濕的地牢里,鼻青臉腫的張發奎坐在草堆上,神情獃滯,雙目放空,看著斜射進來的光束。
他揉了揉被打腫的鼻子,擤出一些帶血的鼻涕,把足有兩寸長的鼻涕甩到隔壁牢籠里,手指放到牢籠柵欄上蹭了蹭:「就算咱們還能活著出去,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韓斐不會再信任我們了。」
悶坐一旁,無聊透頂正在用雜草編草繩的張發林抬起頭道:「以前沒有銀蛇幫的時候,咱們不也混得挺好?」
張發奎搖了搖頭:「那不一樣。以前我們是瞎混,不時就會蹦出幾個挑戰我們的人。運氣好,是我們干他們;運氣不好,就是被人家干。自從跟了韓斐,算是有了保障。我們打得過的,我們去打;我們打不過的,讓坊署幫我們打。可如果沒有韓斐,坊署還能搭理我們嗎?不把我們抓起來就不錯了。」
張發林問:「那大哥的意思是……?」
張發奎嘆了口氣:「我們去找韓韋。」
「韓韋?」張發林嗤之以鼻:「已是韓家第五福的親戚,早就不住在侯府里,算不上韓家人了。」
張發奎道:「遠親也是親啊,人家從小兒也是住在侯府里的。他那個庶爹死了,他和他娘才搬出去。我聽說壽鄉侯韓平還惦記著他們娘倆,過年過節的,也有個照應。否則就她娘那小腳娘們,守著寡,能養活兩個孩子嗎?」
老六道:「前一陣我見過韓韋,韓家讓他負責運貨。他那邊也正需要人,尤其需要我們這種能打的,他還問我想不想去呢。我說大哥去我就去,大哥不去我就不去。」
張發奎欣慰地看著老六。
張發林皺眉道:「可韓韋人品太差,是個小人。」
張發奎瞪眼道:「小人怎麼了?我們不是小人嗎?小人眼中只有利益二字,有利就來,無利就走,不講那些虛情假意。可偽君子就不同了,他們嘴上仁義道德,其實就是想白使喚人,本質上他們才是真小人,而我們是為了活著才當小人。不一樣。」
老六激動起來:「大哥說得對!他們才是真小人!」
張發奎抬手,與老六擊掌。
在他們說話時,牢房門開了,一名督捕拎著文書走進來,他手裡還有牢籠鑰匙。蹲過監獄的人都知道,這是來放人的。如果是來提審的,督捕身邊還會跟著一個手提刑枷的小吏才對。
牢籠里的人紛紛站起來,盯著那名督捕,很希望他是來放自己的。可當督捕路過他們的牢籠,他們又垂頭喪氣的坐了回去。
蘇瓶站到張發奎所在的牢籠前,張發奎欣喜若狂地站起來:「打聽蘇大個人一件事,是誰撈我們?」
蘇瓶道:「是韓家。」
「有人來接我們嗎?」
「沒人。」
「李成彪還活著嗎?他也放了嗎?」
「如果他死了,你們也甭想出去了。」蘇瓶打開牢籠。
張發奎走了出來,低聲道:「蘇大人,我告訴您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張發奎賊眉鼠眼的左右看了看,禿頂的大腦袋低了下來,舉起右手,手指搓了搓。
他這是在跟蘇瓶要錢。
蘇瓶冷笑一聲:「你先說秘密,我覺得值多少錢,就給你多少錢。」
「唉唉,蘇大人,別那麼雞賊嘛。雖然我們這次得罪韓斐,可我們還是在洛陽混啊,您可別小看我們哥幾個。道兒上的事,我們知道得可多著呢。保不齊,您以後還要打聽咱們。知道南市屠老吧?可您知道北市的黑市老大是誰嗎?」說話間,張發奎拍了拍心口道:「是我!」
蘇瓶嗤笑道:「你到底說不說?如果不說我可就走了,沒閑工夫跟你磨牙。」
「唉唉唉,蘇大人,你瞅瞅,性子怎那麼急呢?」張發奎嬉笑著,繼續捏手指:「我保證,這消息對您一定有用。給點,給點,也不多,二兩銀子就成。」
蘇瓶掏出一把碎銀,估計也就七八錢,放到張發奎手裡。張發奎面露苦澀:「就這麼點啊?」
「嫌少?」說話間,蘇瓶伸手欲奪回,張發奎連忙把錢揣進兜里,笑了笑,又附耳道:「我手裡的那把弩機,被您搶走了。後來您把弩機送去南市,交給童引了。對吧?」
「你是怎麼知道?」
「哎呀,蘇大人,您就甭問了。道兒上這點事,我都知道。您知道那把弩機是怎麼到我手的嗎?嘿嘿,如果您不給我錢,永遠也聽不到真相。因為我之前撒的謊,已經很圓了,沒人能找到破綻,而那時韓斐又一定會把我贖出來。這事可不簡單啊。」
「少廢話,說重點。」
「哦,好好,說重點。北市不良帥鮑安,本來是要坑童引。結果呢,那伎人搞錯了,把曹豹的弩機給偷了去。要說這也是我倒霉,沒把話跟伎人說清楚。結果事後鮑安還不認賬了,不給我錢。我對鮑安說,童引把這事壓下去,那也是罪。把這事捅上去,童引就有了污點,兵部這次提拔官員,就是您鮑帥。可鮑安卻說,如果人家不承認呢?曹豹自己攬下責任,說丟失之後沒上報給童引呢?」
說到這裡,張發奎雙手一攤:「蘇大人您說,那姓鮑的不聽我的,是不是錯過一次機會?」
蘇瓶點點頭道:「確實錯過一次機會。」
張發奎得意笑道:「嘿嘿,是吧。」
蘇瓶道:「錯過一次找倒霉的機會。」
張發奎臉上的笑容變得尷尬,蘇瓶又掏出二錢銀子放到他手裡,轉身走了。
……
蘇瓶已接手新案,正打算去城外幾縣轉一轉,因為那些告皇商的案子,多是因為土地問題。
皇商大肆吞併京畿道土地,可他們只給百姓很少的錢。那些窮苦百姓,老實巴交,只能吃啞巴虧。可有些地主不幹了,就跑來城裡告狀。結果毫無例外,那幫地主不但未能將皇商告倒,反而惹了一身騷。有的出了意外,死在告狀回家的路上;有的則是被關進大牢當中;有的被流放。
薛龐認為,這其中必有冤案,蘇瓶也認為如此。
而之前被開除的那位負責此案的督捕,已經掌握了不少證據,他只是不敢再深查下去,於是他把難題交給薛龐。
這不是為難領導么?
難怪薛龐要免他的職。
這就好比戰場上,軍官對他下達一個幾乎是送命的任務。而這位督捕的做法,相當於對軍官說「你行你上!」
當然,這只是個比喻。
如果真是在戰場上,他不上,軍官會親手砍了他。左右是個死,死在戰場上,還能落下烈士之名,為家屬拼得撫恤金。如果被軍官砍了,那就會被算作逃兵。什麼待遇也沒有,還連累家人。
其實當督捕不至於那麼容易把命搭進去。就比如貪腐大案,發現情況不妙,薛侍郎不就把他的愛將撤下來了。
出城路途遙遠,甚至可能在外面住宿,所以蘇瓶回到清化坊,要帶些衣裳,也要與郡主打聲招呼。可就在蘇瓶收拾衣服的時候聽報事的丫鬟說,蘇家老爺來了。
長安到洛陽,七八百里路,老爹怎跑過來了?
「逆子,逆子啊!」
還沒等見面,就聽老爹蘇滿堂的聲音,聽起來他被氣得不行。
也不知他從哪聽說的——蘇瓶來到國公府之後,對六小姐不敬,故而被驅逐。而就在這時,六小姐又榮升大城郡主。
剛一見面,老爹就火了,蘇瓶讓他坐,他不坐,站在門口罵道:「好日子不過,非要作死!你可知,安國公在長安是怎樣人物?那就是長安的皇帝!你有幸入贅國公府,就相當於當上駙馬!這是你的福氣,你還有甚委屈的?你怎敢不敬安國公的千金?你知道自從與國公府聯姻,老爹我在長安多有面子?府里縣裡的大老爺們都邀爹爹吃飯。有頭有臉的人物,常往我家跑。你那五個妹妹,現在可都是香餑餑,來求親的媒婆簡直要踏破門檻。你弟常勝常利,也都是前途光明。可突然我就覺得不對勁,沒人來我們家了。我一打聽才知道,原來你小子作死!忤逆郡主!」
老爹蘇滿堂,本是武威第一富豪。要說他有多大的智慧,其實是恭維他。他最大的特點不是智慧,而是膽子大,行動力強。他敢跟胡人做買賣,因此獲得第一桶金。然後在武威與官員勾結,生意越做越大。
官商勾結,似乎是個貶義詞。可如果不與官員勾結,如何才能成為首富呢?至少在梁朝,蘇瓶沒發現一個敢不討好官府的首富。
但老爹也有優點,他是一個要臉的人。趕上災荒年月,作為武威首富,就要有當首富的面子,在城門口設粥鋪,救濟過不少難民的命,可謂有些公德。
「爹,您嚷啥呀?以前您不是這樣的。」
「唉,我的好大郎,爹也有難處啊。」
平時老爹是比較沉穩的,今日為何如此亢奮?後來蘇瓶才搞明白,老爹嚷這些話,是給郡主聽的。聲音小了,怕郡主聽不見。
當唐梅聽到這些話時,嘴角不自覺的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