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朝陽透過淡淡的雲霞,傾斜地照耀在庭院中的幾株蕙蘭上,篩下參差錯落的蘭影。
清風拂過,或淡或濃的幽香就會徐徐撲到面前,令人心曠神怡。
有如此美景作陪,似乎多等片刻也不是不可以,張晗如是想。
吱呀一聲,一名容止嫻雅的青年緩緩推開了正廳的門,問道:「庭中何人?為何登門?」
張晗轉身回望,笑著回道:「無名之輩罷了。今日路過此處,忽聞幽蘭之香,便起了品鑒之心,故而不請自來。」
她忽然並袖,朝著青年翩翩一禮,道:「還請見諒。」
對面那人明明是一副溫文的君子做派,但張晗卻總覺得他身上有股的壓迫感——大概和幼時逃課剛好遇見夫子的感覺差不多。
就這一句話的功夫,大大咧咧的張晗就不自覺地整了整衣襟、理了理衣袖、正了正發冠。
荀彧聞言微怔,他本以為登門之人又是來勸降的。不過……無名之輩?這怕是不見得吧。
若真是無名之輩,庭院外那些看押自己的并州士卒便不可能放她進來。
荀彧無心與這身份不明的女子多談,便微微攏眉,淡淡道:
「閣下既已見過了院中的蘭草,便請自行離開吧。」
對面擺明了不歡迎自己這位敵營之人,然而張晗對此視若無睹,厚著臉皮道:「即景生情,忽生一惑。不知某可有幸,請荀家王佐為我解惑?」
「閣下說笑,彧不過是一介俘虜罷了,如何能為你解惑?」
荀彧頓了頓,平平淡淡地繼續說道:「況且,閣下若要彧如何做,彧又豈有拒絕的權力?」
這話說的,那我要是讓你乖乖投降為我效力,你會照做嗎?
張晗像是完全沒注意到荀彧話中的諷刺之意,輕笑著回道:「自然。我像是不講禮節、脅迫君子的人嗎?」
荀彧無可無不可地挑了挑眉,依舊用他平平淡淡的語調回道:「未曾想到,太尉治下,竟然還對階下囚徒講禮節。」
「我也未曾想到,荀子後人,竟囿於身份,不願為一誠心求知之人答疑。」
君子欺之以方。
荀彧到底和他的大侄兒一樣,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在張晗擺明了自己不要臉的情況下,他是不可能招架得住張晗的。
片刻后,張晗就得寸進尺地進入了人家的內室。
她一邊看著荀彧為自己斟茶,一邊毫無誠意地與千里之外的荀攸道歉:公達,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要欺負你家小叔父的。
荀彧遵循著待客的禮儀,為張晗沏好茶后,便出聲道:「閣下有何疑難,彧不才,願儘力為你解疑。」
張晗端起他沏的茶微微抿了一口,然後氣定神閑地拋出了一個命題。
一個先賢上下求索幾千年,也沒完全解決的命題。
「何為仁?」
荀彧思索片刻,沉吟道:「仁,德也。孝親之情、愛人之心、濟眾之功、好生之德,皆為仁。」
不可否認,他的答案意蘊很深厚、很精彩。但張晗終究不是真的來與荀彧探討學問的,她勾起唇角,一點一點將獵物引入自己的陷阱中。
「為何要履行仁義?」
「仁為人之本也,若心中無仁,與禽獸何異?」
「若失了仁義,該當如何?」
荀彧不厭其煩地繼續回答:「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失了仁義,則如夏桀、商紂一般,天下叛之。」
「因私廢公可為仁?」
「非也。」
「枉殺百姓可為仁?」
「非也。」
「暴虐屠城可為仁?」
「……非也。」
荀彧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這些問題的指向性越來越明確,明確到他不需要發問,就知道眼前人所說的是誰。
張晗卻不容他逃避,毫無間歇地接著發問:「今有一人,為報父仇,過拔取慮、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泗水為之不流[1]。」
「此人之作為,可與仁義沾得上邊?」
「啪——」,荀彧驚得碰倒了食案上的茶盞。
鄄城還未破時,他還沒收到徐州的軍報;鄄城被攻破之後,他又被趙雲加以重兵看守,被迫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繫。
著是他第一次得知徐州的情況。
……竟慘烈至此嗎?
荀彧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抿緊嘴唇,對張晗的話沉默以對。
「荀文若,這樣的暴虐之人,如何值得你寧死不降?」
張晗擲地有聲的話語傳遍了內室的每一個角落,讓風姿特秀的青年文士避無可避。
太被動了,實在是太過於被動了,荀彧清楚地發現自己在這場談話中完全喪失了主動權……
他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緒,咬緊牙關回道:「主君有過,當是下屬失職,未能履行勸諫之責。況且,曹公只是……」
張晗毫不客氣地截斷了荀彧要說的話,「子曰:君子無終食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君子沒有一頓飯的功夫是違背仁德的,哪怕是在最緊迫的時候,也會按照仁義辦事;哪怕是在顛沛流離的時候,也一定會按照仁義辦事。
「荀文若,你向來飽讀詩書,便是這樣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嗎?」
荀彧目若寒星,毫無示弱之態地回望過去,「太尉何故如此咄咄逼人?」
張晗陣營中有女官,也有女將,是以荀彧一開始並不能確定張晗是何身份,只知道她在并州的身份應該不低。
但這麼一場談話下來,他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呢?這種久居上位者的威勢,又豈是一般人可以擁有的?
……也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當朝三公,竟如此屈尊降貴、拐彎抹角地與自己周旋這麼一遭。
「您征伐兗州,難道就真的全無私心,只是出於仁義之道嗎?」
張晗莞爾,堂堂正正地回答:「我自問行事坦蕩,於心無愧。」
荀彧默然片刻,隨即便起身行至堂中,朝著張晗一絲不苟地行揖禮。
他的言談舉止,無不合乎禮儀,端方而周正,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漏。
「荀彧效忠曹公,亦問心無愧。」
「太尉勿復多言,請回吧。」
張晗喟嘆不已,向荀彧回了一禮后,便滿心遺憾地出了院門。
趙雲一臉期待地等在門口。他自在鄄城之戰俘虜了荀彧之後,便十分欽佩這位品行高潔的文士,一心一意想把荀彧拐過來成為自己的同僚。
張晗無奈地拍了拍趙雲的肩膀,「子龍,這株幽蘭若是被強行移植到了并州,是養不活的。」
趙雲會意,失望地垂下了頭。
張晗想了想,囑咐道:「不要苛待荀文若。」
趙雲自然是不會苛待他的。就算拋開荀彧的個人才華與品行不談,單純看在他是己方荀攸叔父的面上,趙雲等人也不會為難他。
荀彧除了被限制人身自由外,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己方軍師的份例。
不過,像荀彧這樣的人,即便身處再優渥的條件,也還是無法在這兒安心度日吧。
「再過個幾天,就把他送回去吧。」
張晗嘀嘀咕咕地繼續說道:「讓曹孟德拿錢糧來贖他的謀士。」
她整頓豫州可花了不少錢糧,現在剛好讓曹操來補這個缺口。
這樣的話,荀攸和蔡琰那邊的壓力就不會那麼大了!張晗美滋滋的想:她可真是個體恤下屬的好主公。
「算了。」張晗走了幾步后,又神神叨叨地回頭,擠眉弄眼地對著趙雲說道:
「荀文若免費,其他的俘虜明碼標價,讓曹操全部贖回去,我這可不養閑人。」
張晗的使者很快就帶著張晗寫的文書,到了曹操所在的范縣。
「我主仁慈,體恤曹公手下無人可用,願將戰中所獲的俘虜全部送回。」
曹操聽得青筋直跳,面無表情地接過使者的文書。
打開一看后,頭上的青筋跳得更厲害了。
……有點貴,但不得不出錢出糧去贖。
畢竟張晗的人在沿途就放出了消息,說只要他願意出一點點錢糧,就願意將俘虜全部送回。
要是他拒絕贖買,那麼現在為他效力的人難免會覺得齒寒,生出物傷同類的感覺……
曹操萬分頭疼,兩手按著太陽穴,咬著牙回道:「我贖。」
這位使者一點兒也不意外地笑了笑,給了曹操一個「小子,你很上道」的眼神。
「既然如此,那十日後,曹公只需帶著準備好的錢糧出現在秦亭即可。」
秦亭是鄄城與范縣的中間地帶。
而且吧,秦亭地勢平坦,周邊也沒有什麼高聳的山脈,實在不是個可以設置埋伏的地方。
張晗把交接地點選在這兒,還是很良心的。
「可。」
十日後,曹操不怎麼情願地用大批錢糧換回了張晗軍中的全部俘虜。
這支由俘虜組成的隊伍實在是有些……奇怪。
其中的大部分人皆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但卻有一些人衣著整齊、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實在不像是身陷敵營的俘虜。
曹操疑心有詐,卻發現這些人確實是自己的屬官……準確的來說,是直屬於荀彧的屬官。
他心中疑竇叢生,面上卻不動聲色,朗笑著到馬車前,親自將荀彧扶下來,「文若無恙否?」
「君不在的這些時日,吾甚思之。」
荀彧卻沒接他的話,他下了馬車后便屈膝下拜,「鄄城失守,是彧的失職,請主公降罪。」
曹操飛快地打量了一眼自己久別重逢的謀士——除了形容有些憔悴外,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妥。
他手疾眼快地托住想要跪下的荀彧,溫言寬慰道:「鄄城之失,豈是文若之過耶?」
「況且,城可復得,像文若這樣的大才,卻是尋不出第二個的。」
曹操放聲大笑,道:「文若,平安歸來就好啊!」
遠處旁觀的程昱敏銳地察覺到了身邊人的不對勁,有些奇怪地問道:「志才,先前你操心文若安危,以至於晝夜不得安寢。」
「如今他平安歸來了,你怎麼還不展顏?」
戲志才眉頭緊蹙,定定地看著荀彧剛剛所乘的車駕:朱輪華蓋,玄幡赤紋,是三公才能乘坐的車駕。
或者更具體的說,荀彧是坐著張晗的車駕回來的。
「志才,你怎麼了?」程昱有些擔憂地問道。
「某忽而想起了范增的故事。」
漢高祖劉邦在招待項羽的使者時,故意命人準備了豐盛的宴席卻又撤下去,轉而換上粗茶淡飯,道:「我本以為是亞父(范增)的使者,卻沒想到是項王的使者。」
項羽在得知此事後,懷疑范增與劉邦有私情,遂漸漸奪取了這位肱骨之臣的權柄。
程昱怔愣了片刻,突然說道:「主公不是項王。」
戲志才苦笑,壓低聲音呢喃道:「但願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