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頭霧水的重生 一
大慶朝昭德十九年冬
窗外細雪不時隨著寒風呼嘯而飛舞,暖融的屋裡地上鋪著橘紅如意五福地衣,床腳六扇素刻蘭草奇石的花梨木屏風前,放著座黃銅獅猊熏籠,熏籠上放著果皮,果香緩緩的飄散開來,床炕上石青錦緞被褥里,躺著的一個小人兒,小小的腦袋上裹了圈白色布條,看起來甚為柔弱,烏青髮絲編成了辮子,垂在兩邊的肩頭上,邊緣泛黃的青紫淤青佔據了右邊泰半的小臉蛋,只見她隨著風聲逐漸加大,而微蹙起眉頭,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輕顫,小巧挺直的瑤鼻輕皺,因高熱而干紅的小嘴抿了抿,其他書友正常看:。
好渴!藍慕越覺得喉嚨像火在燒,臉頰熱熱的還有些刺痛,勉力地睜開眼,隨即覺得眼睛又酸又澀,她立刻閉上眼,用力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又睜開眼來打量四周,床幃遮住了泰半的亮光顯得屋裡昏暗不明,讓她什麼都看不清楚,眼力甚佳的她有些慌,想伸手去撥開床幃,卻因四肢傳來的痛楚讓她作罷,疼,很好,至少她還活著,她活著,那,她的靜兒呢?奶娘和義父呢?
還記得在車廂里她抱著靜兒靠著奶娘親手做的迎枕,奶娘坐在她身旁,像她幼時睡不著要奶娘哄她,輕輕的拍哄著她,奶娘嘴裡叨絮著,回了山城之後,幫她開家小飯館,她昏昏入睡前還問奶娘,幹麼不給她開小酒館,奶娘冷哼了聲,給她開飯館是讓她營生,開小酒館,不讓她喝倒了才怪!
她含笑昏沈入睡,再醒來,一番天搖地動,她聽到奶娘的驚呼聲遠去,義父悶哼一聲隨即悄無聲息,她抱著靜兒在車廂里翻來撞去直至暈厥,難道有人救了她?她的靜兒?奶娘呢?她們在那兒?
屋裡一片寂靜。
她側耳靜靜的聽著四周傳來的聲音,窗外呼嘯的風聲,枝椏的刮擦聲,這些聲音很耳熟,讓她有種回到兒時住處的錯覺。
難道她回家了?
不對,她鼻頭一酸,想起順王府前,精神抖擻的衛國公府的車隊駛近王府前廣場的那一幕。
爹向來寵她,哥哥、嫂嫂們也疼她,那天他們卻出席他再娶的婚禮。
她請人送去的他們都不曾接到?不知道她還活著?莫不是他們追在她身後,見她們遇上了地牛翻身,正好救了她們?可能嗎?
慕越腦子一團混亂,直到身邊傳來清脆的問話聲,她方驚覺不知何時身邊來了人。
「七姑娘您醒了嗎?」
這聲音……慕越一怔,是她在寧夏府時的大丫鬟平兒,她怎麼會在這兒?正摸不著頭腦時,一絲光亮隨著床幃被拉開而慢慢敞亮,床前一個俏生生的少女梳著雙環丫髻,笑起來時右邊嘴角有著小梨渦,正是平兒。
「七姑娘醒了也不喊奴婢一聲。」那丫鬟嬌嗔著,將床幃掛在床柱銀勾上,她側坐到床上,侍候慕越半坐起身來,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雀兒,水。」
「來了。」另一個年紀較小圓臉大眼的丫鬟端著杯子過來,見慕越怔怔地的看著自己,遂笑道:「七姑娘怎麼了?又不認得奴婢?奴婢是雀兒,抱著您的是平兒姐姐。」
平兒嗔她一眼,雀兒趕忙將手裡的杯子遞給平兒,平兒一邊喂慕越喝水,邊數落雀兒。「就你話多。」
「七姑娘這兩日每每醒來,總是要問我們是誰,我這是體貼,七姑娘不用問,我就先說給她知嘛!」雀兒說起話吱吱喳喳的,光她一個人就很熱鬧。
兩個丫鬟十分有默契,一舉一動如行雲流水,侍候著慕越非常順當,
慕越看著雀兒,心頭亂紛紛,腦子昏沉沉,搞不清楚眼前的丫鬟與一切是真是夢?
頭部傳來陣陣的漲痛,讓慕越難受的皺起眉頭,好不容易睜開眼睛,這回總算能看清床頂上的雕刻,圓圓的五蝠圖樣,她小時耍賴不肯睡,扯著奶娘說不敢睡,硬要奶娘陪著,奶娘便指著那團福五蝠哄她,那是爹、娘帶著三個哥哥守護看顧著讓她一夜好眠,書迷們還喜歡看:。
這是她在西寧將軍府的床。
她怎麼會回到這兒?父親受封國公后便返京居住,在西寧衛的將軍府就由二哥、二嫂住著,二哥雖也封侯,在京里有宅第,但他因接替父親當年的職務,長駐在西寧衛擔任守將一職,而長年閑置著。
一定是二哥救了她,把她帶回西寧衛,二哥向來心細,平兒和雀兒定是他找回來侍候她的,只是,她們怎麼會看起來年紀這麼小?慕越仔細的打量著四周,房中放著張黑檀大圓桌,是娘親的嫁妝,牆邊高几上放著黃玉香爐、玉制海船、多寶格上放著她從庫房裡翻出來的小擺飾,還有她在街上淘來的小玩意兒,兩者都是小小巧巧,價值卻是天差地遠,牆上掛著的是祖父送的弓及劍,南窗下放著綉架,那是祖母送來的。
她出嫁后,二哥曾從西寧捎來書信,跟她說,她的院子還是留給她,讓她常回去小住。
大哥知道后,氣惱的說,要回娘家小住,也是去他那兒,六哥則是可憐兮兮的要她一定要公平,絕不可以厚此薄彼。
最後是父親,訓斥了大哥和六哥,說她是家裡的寶貝女兒,出嫁回娘家小住,當然是回國公府。言猶在耳,那,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去山城接她?
屋外傳來腳步聲,隨著門帘輕響,一股寒氣襲來,連串細碎聲,有人輕呵著氣夾雜著跺腳的聲響由遠而近,跟著就聽到丫鬟們說話的聲音。
「前頭怎樣了?」平兒問道。
「八姑娘已經出去了。」回話的是雀兒,「大總管說八小姐不能停靈在家,得挪到濟福庵去,書迷們還喜歡看:。」
「夫人……她沒鬧?」平兒微頓了下。
「她還昏睡著,廚房的張媽媽說羅大夫給她開了麻沸散,就是怕她鬧。」雀兒冷哼一聲。「大少奶奶勸過她,才下過雪路上寒著,請她改日再去,她偏不肯,得!她幾時不出門,一出門就遇上賊人,八姑娘沒了不說。」雀兒恨聲道。「還把咱們小姐帶累,連好兒和喜兒也受了傷。」
八姑娘,這誰啊?早年藍家在西寧衛艱苦渡日,她的嫡長姐、庶姐們時運不濟,嫡長姐生下來就是死胎,幾個庶姐體弱,有的活到三歲,有的連月子還沒出就走了,只有她,親娘拚死將她生下來,自己卻香消玉殞,那八姑娘是誰?聽雀兒和平兒的對話,八姑娘該不會是繼母嚴氏所出吧?
但繼母除進門那年懷過孩子,之後調養多年,始終沒能成功再懷胎更諻論生兒育女了,難道她出嫁這些年,她竟是懷了孩子還生下一女?慕越有些震驚,心裡更覺受傷,難道她出嫁了,就不再是藍家的女兒?否則為何繼母懷孕生女,都沒人告訴她?
不對,似乎有那什麼地方不對勁,慕越攢緊眉頭想要弄明白究竟那裡不對,良久,她方記起,她們說的羅大夫,應該是留著一把美須的羅大夫吧?她甫出娘胎就是羅大夫照看長大的,只是這位好好先生在皇後過世那年的冬天辭世,享年七十三歲。
如果他已在幾年前離世,又怎麼開麻沸散給夫人?
她記得當年她隨父兄領軍上京救駕,平兒她們被留在西寧,沒有隨家裡搬回京里來,而是被她的繼母做主配了人,自此再無消息,她曾讓人去打聽她們的下落,都苦無結果,沒想到她們竟好好的在這兒,二哥真是神通廣大,見著二哥她得好好的誇誇他。
簌簌雪聲伴著不時呼嘯的風,席捲過院子,雀兒拿了銅夾在熏籠里添了炭,平兒起身走到床邊,檢查了放在被褥里的湯婆子,然後看了躺在床上的慕越一眼,見她仍睡著,只眉頭微蹙,便探手輕輕的撫平慕越的眉心,這才轉回頭對雀兒道:「七姑娘還在靜養,說話小聲些,別擾了她,其他書友正常看:。」
「知道。」雀兒點點頭,壓低了嗓子。「夫人不太好,聽嬤嬤們說,只怕以後是沒希望了!」雀兒有些幸災樂禍。
藍家如今的當家主母嚴氏是繼室,進門多年,只生了一個女兒,便是八姑娘慕雪,日前又在意外中喪命,藍家嫡長子、次子都已娶妻,庶出的三少爺及嫡出的六少爺也在議親,老爺又不怎麼待見她,嚴氏往後的日子只怕是難過了。
「是嗎?」平兒坐在床邊的腳踏上,指了牆邊的高几,讓雀兒把高几上的綉籃取來。「今兒地龍燒得比較熱了。」
「大少奶奶特意吩咐的,夫人人事不知,老爺和少爺們都不在家,家裡一切就由兩位少奶奶做主,管著炭火的那婆子不敢再苛扣,天還沒亮就趕著送炭來。」雀兒起身拿了綉籃回來,又坐回平兒身邊的杌子上。「那些個婆子、嬤嬤們都道夫人平日不愛燒香拜佛,怎麼那日硬是拖著小姐去上香。」雀兒手邊忙著,邊忙著八卦。「她們說會出這種事,肯定是嚴家人在背後作怪。」雀兒將那些婆子們說的話全倒給平兒聽。
平兒沒接話,抿著嘴低頭在綉籃里挑線,取出綉片比對了一下后,將線交給雀兒分線,然後才道:「好兒她們在大夫那兒養著傷,姑娘這兒等人侍候,偏偏夫人新給添的丫鬟們又不得用,我讓你去請示少奶奶,可有迴音了?」平兒抬頭看雀兒。
雀兒聳聳肩,「大少奶奶說委屈咱們兩個再辛苦些,過幾日待莊子上的人過來,再把那幾個不得用的給換下,這幾天就先用著她們。」雀兒邊說,邊將分好的線遞給平兒。「奶娘回來見著七姑娘這樣,怕不心疼死了。」
「這兩日少奶奶們忙壞了吧!」平兒接過線穿針繡起綉片上的芙蓉花。
「可不是。大少奶奶與二少奶奶又要管著家裡,又要打點外頭,方才我過去,兩位少奶奶正在見外管事們,瞧見我就先招我過去問話,不然我那這麼早回來。」雀兒口氣不無得意,「到底是嫡親的嫂嫂心疼七姑娘。」雀兒在綉籃里拿起另一塊綉片,比對著綉線的顏色。
「好兒和喜兒這傷不知何時才會好。」雀兒徑自叨念著,平兒皺著眉頭沒回話。「七姑娘能保住命,說來都是她們兩的功勞。」說起兩個同伴受傷的經過,雀兒是既擔心又驕傲。「咱們姑娘因她們兩個護著,才沒像八姑娘那樣給摔出車去,倒是她們兩肋骨斷了幾根,好兒的腿折了,喜兒手斷了……」平兒臉色微動的聽著雀兒碎念著,雀兒說的這些,是大少奶奶命人傳出去的,平兒幾不可見的嘆口氣,真正的情況才不只是這般,那日她隨兩位少奶奶趕到出事的地方,看到斑斑血跡滿地狼藉,兩條腿便像煮熟的麵條,癱軟的險些站不住,待去到醫館時,正巧遇上醫館里的大夫在為好兒和喜兒上藥,她親眼看到她們的傷處,那哪是被撞的,那是讓人用刀、用劍硬生生給砍斷的。
二少奶奶當時便下了死令,在場的所有人不許將看到的事外傳,否則一律杖斃。
「八姑娘院里的那些姐姐全被杖斃了。」雀兒說起此事,不由渾身一顫,一屋子十幾條人命!
「咱們老爺是將軍,治下甚嚴,今兒出了這種事,怎能不嚴懲。」平兒停下手中的活。「護主不周致主於死,說來只杖斃她們還是輕的,還沒打賣了她們家裡的人。」
兩個丫鬟說來不勝噓唏。
躺在暖呼呼的被窩裡,慕越心底卻是一片冰涼,心口突突的跳,腦子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原先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平兒她們是她夢裡的人,現在卻發現,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她好像是回到自己年幼之時,還是說,她隨父上京救駕嫁做皇家媳婦才是夢?
慕越越想心越亂,忽地想起,繼母嚴氏甫進門那年曾有孕,她那時若沒有小月,而是安然生下孩子,會不會就是個女兒呢?
她心頭一震,難道現在與她之前的世界相仿,卻非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