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第 119 章

第 119 章 第 119 章

景明十一年,除夕,萬家燈火匯聚,明亮如晝。

宮中傳來詔令:新春之後,陛下將擇帝師之女陳時為後。

帝王十餘年未立后,聽到消息後幾乎舉國歡慶!

立后利於穩固國之根基,至於這當選之人……

諸位百姓相視而笑:從前皆傳那位顧小公子與陳家小姐郎才女貌,可真論起來,誰能比得過他們陛下?

再說,這顧小公子中秋之後沒過半月,便自請去駐守邊疆,如今臨至除夕仍未歸來,看來以後也不會常回來——有人猜測過這身嬌肉貴的小郡王是否因覺父母蒙羞才憤然逃離,但終歸沒有定論。

京城陸府的燈籠,照常一盞盞亮起。

莫清伏案看著各地賬冊,忽然有小廝來報,說二小姐攜著姑爺回來了,還沒等他起身迎接,畫綉和張呂文已經踏進門檻,笑著走進來。

「團圓之夜,不是應該去府尹那兒?」莫清淡淡問道。

張呂文笑著先扶畫綉坐下,這才開口:「我倒是想去,可是老爺子見了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說我混跡至今仍無一官半職,我去了豈非白白討嫌?再說——」他頓了頓,緩聲道:「你這也是團圓之處,有何區別?」

張呂文這話本出於安慰之意,想說畫綉和莫清也算娘家親人團聚,然而話一出口,自己卻後知後覺意識到有多麼不對勁:陸老家主幾月前故去,而喪葬之後沒幾日,陸行鴦留下一封書信,也走了。

信上並沒有太多話,只細細交代了陸家的局勢,並將家主令牌留給了莫清。

彼時眾人看過皆是默言,許久后,莫清將家主令牌收入懷中,點頭輕聲道:「讓阿姐四處散散心,也很好。」

而後幾月,這個小小少年接手了重擔,成為京中人人知曉的莫掌柜。

也有人問他:莫掌柜,怎麼不見陸掌柜?

莫清慢慢撥動算珠,聞言從容回答:「阿姐出去玩一陣。」他這麼回答了,彷彿陸行鴦真的只是一時興起,去赴了京中哪家權貴的宴。

「我!!」張呂文急著擺了幾下手,回頭去看畫綉,畫繡的頭胎並不穩,他很怕她又情緒大動,然而他回眸卻看到畫綉只是低頭輕撫微隆的腹部,似是想著一些舊事。

他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畫綉抬頭,並未在意他的話,對張呂文和莫清坦白:「我想……顧將軍若不回京,阿姐大抵也不會回來。」

她話剛落,莫清便問她緣由,畫綉神情落寞,說她在陸行鴦走後當日,去找過顧尋安。

彼時他還不知道陸行鴦已經離京,聽了這消息愣然許久,而後輕聲低語道:「我……不會礙著阿鴦什麼……」

畫綉當時十分不解,不明白顧尋安為何說出他會妨礙陸行鴦的話,她很想問對方到底知不知道阿姐對他的感情,那不單隻有傾慕……

所以畫綉對顧尋安說了一件往事,她認為那並非與他毫無關係。

陸行鴦接任家主不久,曾親自外出查看一批貨,她回京那日,正值秋風四起,暖陽高照。貨車無棚,她也無甚在意,習慣性的坐在堆滿貨物的拉車上。

一行人駛進城門時,遠方街道忽然傳來一陣馬匹輕蹄聲,陸行鴦定睛看去,原是那位京中素來有名的顧小公子。他褚色衣角隨風飄揚,身線流暢,露出的半截小臂堅實有力,正馭馬快行,爽朗地扭頭垂促身後的張呂文:「你倒是快點!」

那時他並不認識陸行鴦,還是少年意氣的瀟洒模樣,也不知道城門處一輛不起眼的貨車上,有位小掌柜正閑閑坐著看他。

一切發生只在瞬息,畫綉甚至最初都不知陸行鴦在看什麼,等她反應過來順著自家主子的眸光去看時,只能看到遠去的兩人,以及馬兒揚蹄后飛揚的塵土。

而後她聽到陸行鴦吩咐:「今後陸家上下對我的稱呼也該改改,不要喚我『小姐』了。」

——京中定居后,陸昭出入各家,也跟著同行有樣學樣,將陸行鴦當成千金小姐養,陸行鴦接任家主后,手底下的人還未來得及改稱呼。

畫綉不明白為何陸行鴦忽然提起此事,但她一直尊重聽從陸行鴦的決定,並未多問。

後來陸傢伙計便齊齊改了稱呼,喚她「主子」。

這已是往事風塵中快要被忘記的一幕,不知為何又被畫綉想起來,後來有次與陸行鴦夜間談話,她忍不住詢問陸行鴦。

畫綉問陸行鴦為何當初要改稱呼,彼時正逢畫綉待嫁,陸行鴦難得愉悅,一時不察說漏嘴。

她垂眸淺笑,回答:「既要拋頭露臉出門做生意,還稱閨閣小姐作甚麼?」

頓了頓,她眸中凝了一些光,語氣也有些落寞,「在某人眼中,豈不是異類?」

……

畫綉對顧尋安說:「郡王,我後來左思右想,覺得她不過是認為……在已見過許多貴女千金的你眼中,她風塵僕僕,行走奔波,若被你聽到原先的稱呼,會感到滑稽。」

於是陸行鴦改了。

「她對你豈止有愛慕,更有自卑與自尊。」

畫綉慢慢說完,忍不住落下淚,她最後還是問:「您會忘記她嗎?」

或許這位小郡王並不知道,在他不知道的歲月光陰中,那個小掌柜為他牽動過多少情緒,他如今面上那麼淡然,甚至認為陸行鴦嫌他妨礙,不就是覺得陸行鴦愛他不夠?

顧尋安並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他看向畫綉,面容平靜得如同聽了場尋常戲文,他司空見慣,已然厭倦,因而並不激動。

他慢慢回答:「你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我她有多麼喜愛我,由愛故生怖,你提醒我不要忘記她,可是……」

他再也說不下去。

他被人提醒:陸行鴦其實很喜愛你,你看透一點罷,別迷了眼,別忘記她。

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多麼喜愛她。

那日畫綉回去不久,顧尋安上了份摺子,沒多久便去了長菱。

往事回溯,再說起已是唏噓,張呂文拉住畫繡的手,寬慰她:「他離開或許並非心中有怨,再說阿姐也不知此事。」

畫綉點了點頭,三人默言片刻,最後莫清起身吩咐廚房設宴。

宴至一半,莫清和張呂文都微有醺意,窗外忽然傳來陣陣炮竹聲響,天幕上綻開朵朵絢麗煙花。

莫清抬眸看了許久,在炮竹的聲響中,他的聲音聽起來更低,「很快那位就立后了,我想帝師如今正坐立不安。」他此話不假,帝師因莫越一案已然讓陛下對他無甚敬意,當初未重罰他,只不過念在帝師過往勞苦,給他一個面子。

陳時若被立為後,帝師地位豈可同日而語?

若真如此,陛下之前的心血便作廢了。

張呂文沒有聽見,大聲「啊?」了聲,面帶不解,莫清回過神,笑起來,只是與他碰了下酒杯。

.

景明十二年,瑞帝娶陳家女,立后大典空前盛大。

二月春祭,帝后相攜登臨祭壇。

那日後,德高望重的帝師上奏瑞帝,道他年事已高,無力再任此高位,向帝王乞骸骨,希望回府養老。

瑞帝自然允了。

帝師為官多載,手下學生無數,有學生前去陳府探望老師,卻被管家告知:老帝師難得清閑,早已外出遊歷,去見外界的大好河山了。

趙長彥已逝,陳辭滿又走,加之顧渡言官降一職,朝中職位一時空缺許多,眾臣好不容易熬到三月庭試,選拔新才后,這才堪堪舒緩了綳久的神經。

自年前與天御使臣談成契約,天御和瑞國將通商點設置在長菱邊境,開始通商往來,過了一陣效果甚好,彼此又增添了可以商貿的貨品種類。

而負責商隊安危的活計,便落到駐守長菱的顧郡王身上,此為後話。

京中王家鋪子自被查封后,瑞帝指了批官員,專門負責米糧的採買運送事宜,徵用原先王家門鋪,經商貿易。此舉初始引得群臣反對,然而瑞帝於朝堂上理辯朝臣,言說米糧乃與鐵礦一樣重要,當歸國有。

眾臣在朝中鬧哄哄吵了四日,到第五日,卻忽然明白過來:如今朝中儘是陛下選拔出的人,世家已然式微,怎敢反抗帝王?

此事便定下了。

而隨著官府設立米糧賣點,陸家的生意相較之前大受影響,但莫掌柜似乎也不在乎,每日準時到鋪中算賬看貨,日落之時便整理好衣袖,回府去了。

夏至過後,氣溫一日日上升,天御使臣來瑞,皇后親自準備宴席,創新做出許多冰飲。

帝后及眾臣在大殿上一起款待使臣,席間諸人談笑風生。

席間,陳時見顧渡言一人坐席飲酒,轉眸看瑞帝,發現自家陛下目光總是有意掠過姑父,不作停留,知道瑞帝心中仍有隔閡。

她並未流露心中無奈,只是隔日,請求瑞帝要出宮一趟。

瑞帝問:「去哪裡?」

陳時並沒有打算隱瞞,坦率回答:「去找姑姑。」她已跟著瑞帝換了稱呼。

瑞帝的面容便有些凝滯,半晌后,他輕聲勸說:「姑姑後來再未入宮,我想她依然生氣,還是……不要去了罷。」免得惹她不痛快,還自討苦吃。

陳時的眉輕挑起來,她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瑞帝,帶些取笑。

「陛下,您是不是害怕?」

分明說著敬語,但神情語氣卻並不像那麼回事。

帝王縱容地看著她,誰想這人還得寸進尺,扭頭問身旁站著的年輕太監總管:「於公公,你說陛下是不是害怕?」

這個問題太監總管可不敢回答,瑞帝倒笑了,他最終妥協,感概:「不過我擔心姑姑不給你好臉色。」

陳時的臉便拉下來,她作勢去扯瑞帝的臉,發覺對方並不反抗,彎眸笑了,她反問:「那是因為誰?」

她這個問題彼此都心知肚明,陳時也不需要瑞帝給她答案。

翌日她出宮去顧府,顧渡言早已上朝,寧玉榮待在府中閑閑修剪花草,見到她來顯然很驚訝。

陳時自小便時常陪伴在寧玉榮身邊,哪能不知姑姑的性情,沒過一會兒,便已哄的人舒展眉頭,露出笑顏,她見形勢大好,趁機道:「姑姑,那日宴上我見姑父一人飲酒,本就是為了接見使臣,別家大臣都有家眷陪同,你怎麼不去陪他?」

寧玉榮的嘴角微微僵了瞬,許久後有些輕嘲:「我不是已被奪去封號了?」

她這話一說出口,便帶有明顯的怨,陳時不為所動,只疑惑道:「可這與你是顧家主母有何干係?別的大人都有夫人撐場面,唯獨姑父一個人,好可憐!」

這話說的……寧玉榮忍不住笑起來。

她笑了一陣,點了點陳時的額頭,笑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道理!」

陳時不語,過了片刻,她聽到寧玉榮幽幽嘆氣,認同似的點頭,「你說的不錯,這些年,我一直以自身榮辱為重,以後該端正身份……我也是顧家的主母,豈能讓郎君在朝中丟了臉面!」

陳時微笑了。

自那之後,宮中又有一次宴會,彼時顧渡言正在書房,透過窗看見寧玉榮盛裝打扮,似乎要去赴宴,因而好奇道:「夫人要出門?」

寧玉榮回視他,笑眸彎彎,「是啊,宮中邀各家夫人赴宴。」

顧渡言擱下摺子,走出來,疑惑為何自己不知曉。

寧玉榮嗔了他一眼,反問:「茵茵為她表哥尋姻緣的宴會,只邀了各家大臣的夫人,若是家中有女兒倒最好一起去,你去做什麼?」

顧大人看著他的妻子,忽然眸起波光,他連連點頭,說的話不知為何一改以往,顛三倒四,「是不該去,夫人去最好,很好很好,夫人眼光獨到,倒可以多給皇后提提意見。」

寧玉榮順帶被誇,愈發開心。

宴后,陳時以請教之名,留寧玉榮在寢殿中用膳。

如今陳守初改了以往的放浪性子,不久前也科考中舉,在朝中謀得一個小職。雖然只要努力、清正,便升職可期,但陳時想到他原先的劣跡,還是憂心忡忡。

「姑姑你說說,他之前那混模樣,還有哪家千金願意嫁他?!」陳時很是抱怨。

在後輩面前,特別是在困惑不解企圖尋求長輩幫助的後輩面前,寧玉榮很願意為其排憂解惑,因而講到最後忘記時辰,與踏入寢殿的瑞帝雙雙瞪了一會兒眼。

這正是陳時預料的結果,於是陳時開心招呼瑞帝過來,和她們一起用膳。

那日寧玉榮很晚回府,顧渡言一直在等她,見她回來終於安心。

他還沒問,寧玉榮已經對他說起來龍去脈:後來她和瑞帝一起用膳,席上也沒什麼話,只偶爾有一二句評說此菜如何如何,而後瑞帝道姑姑多吃些。

寧玉榮向她丈夫分享她的心情,描述當時她心中的一口怨氣是如何消散得無影無蹤,直到現在她依然覺得分外神奇。

顧渡言便笑了,月色撒照在石子路上,襯得石子光潔明亮,無需燈籠照路,顧大人輕輕牽起他妻子的手,有搭沒搭說著閑話,回屋了。

景明十三年,長菱。

顧尋安的書房,他正坐在席上,拿巾布慢慢擦拭著手中的劍。

劍光寒涼,如今正是春種時節,長菱各家百姓忙的腳不著地,顧尋安這隊人馬剛好被將軍派去幫助百姓耕種。

集結的時辰快到,屋外忽然走近一人,遠瞧著還算正常,待走進了,才發現他的腿似乎有疾,乃是微瘸著走路的。

然而來人雖有腿疾,但樣貌卻是萬里挑一的好,身上更有溫潤的書生氣。

「尋安,」他喚,「京中那邊傳來消息,再過幾月便是張呂文他兒子的生辰宴,他來信問你回不回去?」

沒給顧尋安說話的機會,趙廣源繼續道:「你也有一年多未回去了,他兒子的滿月宴你就未回,再不回去赴宴,這叔叔當的可不稱職了啊。」

顧尋安放好巾帕,收劍回鞘,輕輕閉了眸。

他的聲音喑啞,落寞而失望,道:「她也沒有回去。」

趙廣源一瞬間愣住了,而後他嘆氣。

長菱軍營中,與顧尋安稍微親近的人,都知道他口中隱晦的「她」是誰。

是啊,若說顧尋安這個叔叔當的不稱職,那陸行鴦這個姨母當的更是離譜——離京一年多,竟一次都未回去,把陸家的生意都扔給了莫清那個少年。m.

這兩人當初明明講清了理由,不知怎麼還斷的這般不幹凈。

「算了,隨你,反正我現在是你的軍師,總要聽你命令,」趙廣源促催顧尋安,「快些走吧,那些農人巴不得我們早些到,給他們多耕一些地。」

兩人收拾好了,欲走,顧尋安忽然反應過來,問:「你腿腳不便,去做什麼?」

——平日里,顧尋安也沒讓他干過重活。

趙廣源便笑了,他搖開隨身攜帶的小扇,輕輕扇風,也不回答,只露出「時機未到」的高深笑容,顧尋安不知他又在打什麼主意,索性不再管他。

到了農莊,顧尋安帶領他這一隊的兵下田耕種,正挽起褲腳下田揮了一會兒耙,直腰的時候忽然心有所悟,向趙廣源那裡瞧了一眼。

原先鋪了一張席可坐著悠閑翻書的地方,哪裡還有他軍師的人影?

顧尋安起初並不在意,又過了片刻,他忍不住了。

他當然知道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是何等性情,趙廣源也不會專門前來看熱鬧,思及此,顧尋安停下手中的活,踏著泥足前去尋人。

並沒有找太久,他看到了趙廣源,而後者貓腰蹲在草叢后,不知在看什麼。

顧尋安也跟著蹲過去,看了一會兒,他道:「田莊偏僻,如今天御在此暗中操練兵馬,應該是想打架。」

身邊的人抖了一下,顧尋安的腳步很輕,即便知道他一定會尋過來,趙廣源也被他嚇得斷了半口氣。但趙廣源畢竟是有涵養的人,因而只是輕聲道:「這些兵馬已來了有好幾日,這處田莊靠近邊境,人少地荒,很適合隱藏。」

顧尋安點點頭,兩人看了一會兒,默不作聲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顧尋安始終低頭,看著腳上的泥濘一點點變干,而後裂開。

最後趙廣源忍不住打破了平靜,他問顧尋安是如何想的?

顧尋安回眸看向趙廣源,半響后,他輕輕笑了。

「瑚之,我等這一仗,已然許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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