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山?我也不是孫猴子呀。
我抓住拿依后脖處的衣領,躬著身子,躲在後面。
拿依不知從何處取出一面綠色的光盾,護在身前,把那細長棍子擋了回去。
鬼地公接住長棍,放在身邊,停了一會兒,連人帶棍一起消失了。
我踮腳貼在拿依的肩頭,不敢放鬆。
光盾散成一團團綠色的光,然後聚成一團,鑽進拿依的手心。
他走了。拿依說。
我不用輪迴了?我有些開心地問。
暫時不用。拿依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無奈,要被我吃掉嗎?
我立刻向後一跳,整個身子與牆壁渾然一體:不不不,你想多了。
輪迴,被他吃掉,都不行。
善變。拿依譏諷道。他抬腳往前走幾步,我立刻跟了上去。
他忽然停下,我差點撞上去。
幹嘛跟著我?拿依沒好氣地問。
你一走,鬼地公又要來抓我了。我摸著額頭。咦,為什麼在拿依面前,我還能保有活人的觸感呢?
最好被抓走。拿依往前跨一大步。
我也跨了一大步。
拿依在我面前憑空消失了。
我跺了跺腳,暗暗起誓:作為一隻鬼魂,早晚也要學會瞬間移動的本事!
嗒嗒嗒。
我踩著皮鞋在昏暗的長廊里走著。生怕鬼地公冷不丁地出現在面前,我一步分成了,慢慢挪動。很久,才挪到電梯口。
我伸出食指,想要按向下鍵。但是我的食指沒能像預期一樣碰到任何實物。我向前趔趄了好幾步,如同踩空了樓梯。在大腦不及反應的幾秒中里,本能就顯得格外重要,而肢體的靈活程度能在多大程度上執行本能,又是另外一回事。..
很顯然,我的大腦已經與身體脫節了。
我在電梯井裡下墜。
像一枚輕飄飄的羽毛。
於是,我得以在下墜過程中翻身,彷彿一隻靈巧的貓。我往下伸著雙手和雙腿,半分鐘后,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是作為人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有風穿過我的身體。
電梯搖搖晃晃地,自我頭頂上方落下來。它的速度並不快,卻造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本能告訴我,我得趕快逃離。
我朝電梯廂門撞去。不,按道理,我應該是穿過去。
呯!
我終於知道電視里用肱二肌和上臂去撞門,會有多痛了。拿塊磚頭拍一下,嗯,再來十下,差不多就是這麼痛了。
不對。
我坐在地上揉著肱二頭肌。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對。
剛才按電梯,啥也碰不到。現在我想穿門,又被死死懟了回來。要命的是,我還察覺到痛,非常真實的痛。
我是一隻鬼。
我爸我媽、拿依還有鬼地公全都能證明。可剛才的一系列動作,都說明我有觸感。
這不科學。
我被電梯壓成餅狀的時候,已經不再去想什麼有的沒的了。我的鬼體充滿了電梯底部與地面的狹小空間,呼吸也很困難,像離開活水的魚。等等,我死了,不該有呼吸。
我試著屏住口鼻,一股強烈的不適感從胸腔湧上咽喉,非常難受。我張大口腔,吸進來的氣不足呼出氣體的三分之一。
再死一次吧。
我閉上眼睛,任由空氣流出體外,越來越少。我的思緒也如同流出的氣體一般,飄散至各處,隱入黑暗裡。我猜,我現在只是一股攜帶著名字和部分記憶的能量,最終也承受不住電梯的重壓,四下逃逸了吧。
我叫陳宋宋,出生於一九九月二十九日,死於二零一八年七月十日。我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女孩,擁有一雙普通卻疼愛我的父母。我在潛龍市出生,在潛龍市長大,在潛龍市死去。除了這些,生前的記憶像夜空中飄忽不定的星,一直在閃爍,卻怎麼都抓不住。
細節,那些被抹去的細節。
童年,少年,青年。這些珍貴的時光被輪換的腳步拋至身後,不知是我丟棄了它們,還是它們覺得死去的我是一樽隔阻了自由的玻璃罩,不配留下它們。
既然如此,我也不該眷戀。
小說、電影里捨不得離開陽間的鬼,多數沒有好下場,不是被超渡,就是被打得魂飛魄散,總之,不得非法逗留。
罷了。
我對自己說。
曾握著奶奶的手,送她最後一程。那時我就在想,死亡是什麼?是分割,湮沒,還是驅逐?手從溫暖變成冰涼,我的心好像被人抽走了什麼。
有位作家把人生比喻成宇宙中一個個單獨的生存艙。我們蜷縮在艙里,心嘆宇宙的浩瀚,悲憫自身的渺小。我們在艙中長到足夠大,命運就開始抽離那些如鎧甲般的金屬艙板,抽完了,肉體被壓成無數的粒子,成為宇宙的一部分。
我的這些粒子,會變成宇宙的什麼呢?一朵花?一棵樹?海里的藍鯨?或是鱗蝦?變成雪吧。雪花一樣,從天空落下,看著城市慢慢變大,然後在乾燥的天氣,緩緩升空。我只乞求那時的我還有意識,能夠享受經歷的一切。光想想,都知道會是無比精彩的旅程。
叮。
我嚇了一跳。
是鬼地公的鈴聲嗎?拿依說我得下地獄。這下逃不脫了。
幾個腳步聲,然後哐啷一響,電梯向上運行。我虛弱地爬起來,抬手,想借著什麼東西的力站起來,可什麼都沒摸著,還是撲了個空。我再次趴在地上,一半身子在電梯井裡面,一半身子在電梯井外面。
我又能穿透了嗎?
我像烏龜一樣爬了出去,緩了好一會兒。我想,會不會是因為我太虛弱,意識並不集中,才可以穿透?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期間有十幾個人踩踏進我的身體,造成一些不舒服,但問題不大。我翻了個身,貼在牆邊,繼續一動不動。
聽覺是最無法被控制的感官。不想看,蒙住眼睛啰;不想聞,捂住鼻子啰;不想說,閉緊嘴巴啰。
叫一個聽力尚好的人裝作聾子,怎麼也辦不到。
大的聲音小的聲音尖的聲音沉的聲音,鑽進你的皮膚、血液、骨質,最後還是會到大腦,形成令人頭疼的嗡嗡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