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腳人
府城縣外七十多里地有個村子,叫鹼溝,這名字的由來很簡單,因為村子南邊有泡山泉,泉水倒在地上幹了后都是白色的印子。
鹼溝村北邊剛入陰窪的地方新搬來一戶姓方的人家。這家人攤開的陣仗好不宏大,挖丘平地,拉磚墊瓦,十幾個壯漢在泥土裡打滾,不出兩個月就將那片地方整得像模像樣,並蓋起了足畝地大的紅磚院房。
方家有個老爺子已年過六十,時常佝僂著腰,眼神中有一抹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兇狠。
老爺子獨身,撫養著七個兒子和一個姑娘,七個兒子中尚未結婚的只剩下老七,不過早年間老爺子從隔壁孫家溝花大價錢給老七買了個童養媳,整天跟在老七的屁股後面,只等來了月事後就和老七結婚。
方家作為鹼溝村的後來者一直是處處低調,但仍然瞞不過村裡被地主欺負過的老人們,他們一眼就看出方家不是普通人家,就說方家老五的太太剛生孩子,竟然從孫家溝請了個奶媽,放在以前這可是地主才有的待遇。
方家老七名叫方生魁,是個性子頑劣的公子哥,小小年紀摸魚掏鳥,偷雞燒田,可以說是無惡不作,但方家老爺子從來不制止,如果有人找上門來就賠錢,而且出手十分闊綽,從不討價還價。久而久之鹼溝村的鄉民都對方家產生了疑慮。
但整天下苦受窮的農民哪敢造次,生怕招惹到了不該招惹的主,大家商量著還是託人詢問方家的身份后再說。一晃眼就已經過去了幾年,方家七少爺都成年了也沒有打聽出個所以然來,漸漸的大家也都忘了,而方家也一直老實本分地種地放羊,幾年來晚輩也多有添丁,一大家子過得好不熱鬧。
那年老七的童養媳終於來月事了,方家便操辦著要給老七成家。
因老七的媳婦已經沒了爹娘,便能省去接親的流程,宴席直接在方家的麥場上鋪開,從縣城請了廚子,一家子男女老少個個赤膊上陣,砍柴的砍柴,洗菜的洗菜,倒是得意了縣城裡來的廚子,掙錢還有人打下手。
方家老大負責整個宴席的安排,擺桌鳴炮,火盆紅禮面面俱到,他還細心地給每張木凳子和桌子的四腳包裹了棉布,這樣麥場的地面就不會被桌子腿兒戳出一個個的小坑了。
就在鄉民圍坐在一起熱鬧、老七領著新媳婦挨桌敬酒的時候,從北邊山溝深處走來一個乞丐,他身披破布爛襖,大夏天卻將自己裹了個嚴實,身體為數不多的裸露的地方也沾滿了污垢,看著讓人有一種將剛吃下去的喜宴吐出來的衝動。
乞丐徑直走到方家老爺子所在的主桌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也不說話,大白天直叫人瘮得慌,嚇得同桌的村長起身給這乞丐讓了座。
那之後方家便收留了乞丐,這乞丐似乎精神有問題,每天吃飽飯就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每天如此,下雨天就坐在雨廊下發獃,方家老爺子也總是坐在不遠處陪著他,兩個人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係。
方家老爺子以前是國軍,不過這件事只有他自己和大兒子兒媳知道。他算是其中比較幸運的,孩童時是窮鄉僻壤的野孩子,不大點就死了雙親,吃著百家飯長大,後來跟著軍隊混口飯吃,因為上面賞識得了個排長的職位,再後來解放戰爭他先識實務,帶著幾個兄弟遠走他鄉當了逃兵才逃得一命,不過後來他是怎麼發達的就鮮有人知了。
方家的七個兒子當然看出了父親的變化,但父親向來脾氣暴躁,也就沒人敢去問。
最後開口的還是方家的七太太,也就是那個孫家溝過來的孤兒,她姓楊,叫桂花,小妮子小小年紀有股虎勁兒,想知道什麼就直接開口問,被甩臉色也不在意,而且自從當上太太之後她就開始對七少爺嚴加管教,雖然自己明明比丈夫小四歲,可揪起耳朵來毫不手軟,每次都看得幾個嫂子提心弔膽,特別是冬天,生怕她沒輕重將老七的耳朵給揪掉了。
桂花直接了當地詢問乞丐的身世,方家老爺子竟然沒有生氣,而是微笑著甩出一句。
「大婚來乞丐是好事,不能攆人家走,這是規矩。」
桂花看乞丐一直不順眼,倒不是他吃了自家多少糧食,而是這傢伙實在是懶,眼裡沒活,從來不肯搭把手,就連農忙時他也像看不見一樣整天曬著太陽,著實是一個翻身都嫌累的主兒。
每天天不亮,方家的老老少少就拿著鐮刀、扛著扇鐮出發。方家的地距離村子很遠,要翻過一個山頭,村長也曾提出給他們重新分地,但都被老爺子拒絕了,只說那片地種得時間久,有感情了。
等到大人都下地了,家裡就只剩下小孩,除了老七和八妹之外,其他六個哥哥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大的已經跟隨父母下地幹活了,小的也已經會走路,正是打鬧的年紀,桂花因為懷了孕就只能留在家裡照看孩子。那乞丐在她眼裡變得愈發噌眼起來,整天吃過飯就往太陽地里一坐,桂花懷著孕還要餵豬飲驢,挑水的扁擔在肩膀上咯吱吱作響,也沒見那乞丐幫過一次忙,直看得桂花一個勁翻白眼。
終於有一次,桂花忍無可忍了,跑到乞丐面前發難。
「喂,你就不能幫忙干點活?看你還沒有到干不動活的份上吧?」
桂花這麼說是有底氣的,因為就連自己的公公都堅持下地幹活,何況這乞丐看起來比公公要年輕很多,她仔細打量過這個傢伙,雖然外表顯老,可最多也就四十多歲,絕不會超過五十。
「你去問你家老爺子,如果他答應,那我就供你使喚。」
乞丐說完便不再說話了,任憑桂花怎麼問都不張口,好像突然聾了一樣,這一下可把桂花氣得不輕,兩隻眼球要從眼眶裡蹦出來了,不過她雖是個直性情,可心思並不粗,知道對方敢這麼說必定有其道理,竟生生把那股子怒火咽了下去。
桂花從小就是個心裡藏不住事的主,乞丐的一句話更是讓她連著好幾天夜不能寐。
後來的一天,桂花在溝底澆菜的時候碰到剛放羊回來的老爺子,好奇心讓她忍不住再次發問。
不出意外的,方老爺子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不過桂花刨根問底的性格把老爺子惹怒了,為此老爺子對著老七大發雷霆,要求他管教自己的媳婦。
老七倒也不是窩囊人,但他就是不願意摻和這樣的事,父親的說教就像是耳旁風,吹過了也就吹過了。
不過晚上在被窩裡聽桂花說過事情的經過後老七倒是來了興趣,兩人合計著要想法子把乞丐的話套出來。
每年種完冬麥之後農忙便徹底結束了,不久后就會落雪,老爺子不會再將羊趕出圈去,而是餵食秋天積攢的乾草,這時候每天的活就只剩下喂牲口和劈柴做飯而已,劈柴的事自不用說,都被男人們搶了去,幾個女人圍著鍋台轉幾圈也能做好一大家子的飯,在結冰之前老爺子每天還會親自喂牲口,全家似乎就只剩下那個乞丐啥活兒都不幹了。
到了冬天,幾個兒子家通常都是大門緊閉,落雪的院子里只有乞丐一人而已。
大兒子主動從老爺子那裡接過了喂牲口的活,老爺子便整天和乞丐坐在一起,兩人不知道在聊些什麼,老七和桂花想試著去偷聽一下,卻始終沒能得逞,不過這更加堅定了兩人的懷疑,老爺子一定有事瞞著大家。
第二年開春,到了給冬麥除草的時候。因為去年夏天的雨水不多,所以每家種的冬麥都不多,兩三天就能忙完,但就是這兩三天,村子里出了件大事。
村南頭有一家姓唐的人家,收割冬麥的時候把無人照看的小孫子帶到莊稼地里,卻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給咬死了,孩子的胸膛上被掏了個窟窿,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村長報了案,很快縣上的警察就來了。
調查結果沒有對外公布,不過大家基本都能猜出個大概來,山上的野生畜生也就那麼幾種,能咬死孩子的,除了獾豬就只有狼。
不過鄉民們想不通的是這些畜生怎麼會冒險走到距離人類這麼近的地方,要說畜生咬人如果放在二十年前是有可能的,但最近這十多年裡,因為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多,開闊的田地越來越大,那些畜生早就被趕到了更遠的地方,最近幾年更是連狼的叫聲都已經聽不到了。
唐家的葬禮結束后的某天,太陽已經落山之後,唐家老爺子突然提著油燈來到了方家,他在方老爺子的房間里待了很久,沒人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麼,只知道唐老爺子是在第二天黎明離開的。
第二天,家裡的乞丐就消失了,老爺子的解釋是他要回關內老家去了,大家都很高興,畢竟走了個噌眼的傢伙,可老七和桂花心裡的疑問更重了。
懷胎十月,在下一年杏樹開花的時候,桂花給方家生了個大胖小子,方老爺子為了給小孫子取名將自己時常帶在身邊的那本三國翻了無數次,他喜歡關羽,溫酒斬華雄那一段他看了一輩子。
「那就叫個羽字吧。」
方家自古論字排輩,二十個字為一輪,生字輩下來是明字,於是老七的兒子就叫方明羽。
明羽這孩子從小就生得結實,剛學會走路就整天在山坡上亂竄,性子和他爹小的時候一模一樣,這一點很討方老爺子喜歡。
幾年時間,村子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縣裡來工程隊平了進村的路,還給各家各戶通了電和水,方家又度過了安穩的四年,眼看著明羽都能上南邊的陽窪放羊了。
四年間,方老爺子的兒子中除了老七都先後離開了,他們在鎮上安了家,各自在市上和縣上討了自己的營生,原本分給他們的地也被同村的人承包,方老爺子也是看著改革春風深得人心,也就放他們走了。
不久后鄉上有了郵局,村子里也能和外面互通書信了,因為村子里大多是關內逃荒來的,尚在關內的親人基本都還活著,能通書信確實是方便了不少。
桂花是個精明的女子,早早便將明羽送到了鄉上的學校里,村子里同年齡的孩子基本都還在山野中摸魚打鳥,明羽卻已經能寫數字拼拼音了,不過他並不是什麼天資過人的少年,反倒很笨,老師都吐槽說教他要比教別人更費勁。
因為村子距離鄉上很遠,明羽都是周一去學校,周五再回家。
這天正巧是周五,方生魁去接兒子的時候看到兒子手裡拿著一封信,上面的收信人正是方老爺子,他便問兒子這信的來龍去脈。
原來是郵局的人看到收信人姓方,就順嘴問了自己在學校做飯的老婆,果然有個姓方的孩子,在這不大的地方,姓方的就只有方老爺子一家,為了省事便讓明羽給帶回去。
回村的驢車在山溝溝中緩慢前行,鈴鐺聲清脆悅耳。
方生魁忍不住了,因為他看到信的署名地址是吉興市,那個他還沒去過的地方,他拆開信封,落款的人名叫王漸離。
他看得出了神,連兒子的叫喊聲都沒有聽到,看完信的他腦海中只有「還債」、「纏身」、「報應」幾個詞,像是自己年輕時候偷看的怪奇小說一樣。
到家後方生魁將信交給了父親,他站在一旁偷看父親的表情。
老爺子看過後臉色巨變,作為他的兒子,方生魁還沒見過父親這樣的表情。
「去把你幾個哥哥都叫回來,必須儘快回來!」
老爺子的話讓他大驚失色,他感覺到可能有大事要發生了。
兩天後,在外的幾個哥哥陸續回到了村子里,不明真相的男人們也不敢詢問,光是看老爺子的眼神就知道出了大事,這時候觸霉頭一定會死得很慘。
當天傍晚,方老爺子將八個子女全部叫到一起,包括他們的家眷,十幾號人將堂屋擠得滿滿當當,大家坐的坐,蹲的蹲,小孩子則被攆到老六家的偏房中嬉玩打鬧。
借著昏暗的白熾燈光,老爺子手持煙鍋兒吐著煙氣,蒼老的臉被映得嚇人。
「今天把你們叫過來,是有一件大事要囑咐你們。」
老爺子深吸一口煙嘴,嗆人的煙氣從熾黃的燈泡旁升起。
「我恐怕時日無多了。」
短短几個字,驚得眾人不明所以,他們驚恐地看著老爺子,生怕下一秒這老頭就從自己面前消失了一般。
「我啊,前半輩子活得丟人極了,去當兵還做了逃兵,不過後來走了點運,得了他人提點,才落得這些家底,不過啊,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收帳的人要來咯。」
一屋子人聽得一頭霧水,卻也不敢打斷,不過雖聽不懂意思,但老爺子說話時的神情還是讓他們意識到恐怕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不僅是我,接下來你們可能也會有危險,所以我必須提前給你們交交底,我啊,年輕時候欠了一筆糊塗賬,現在催債的人來了,當下我會儘力還清我自己的債,但就是不知道會不會連累到你們,我老了,恐怕是做不了什麼了,剩下的還需要你們自己努力,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咋樣都得看你們自己的了。」
眾人沉默了,這氣氛真是又嚇人、又熬人,好像在場的所有人下一秒就會咽氣一般。
「爸,您這是在說什麼?您身子骨不是很硬朗嗎?」
老大隻能硬著頭皮發問了,畢竟長兄如父,他不說話也沒人敢說了。
老爺子又深吸了一口旱煙。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聽完你們就明白了。」
一個神叨的故事足足講了一個鐘頭,直到從堂屋出來時,幾個兒子還頭腦發懵。最後老爺子留下了老七一家,原本已經睡著了的明羽也被從偏房裡拽了出來,此時的明羽正半睜著眼睛,小腦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老爺子將一個提包大小的包袱放在桌上,裡面的東西撞得紅木桌鈧鈧作響。
「明天你們就帶著東西離開這裡,去縣裡買套磚房,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最近幾年也少和幾個哥哥聯繫,有什麼事之後再說。」
老七是個十足的孝子,也正是因此他一直沒有離開老爺子身邊,如今老爺子的舉動就像是在交代後事一般,他頓時紅了眼睛,眼淚鼻涕一起涌了出來。
「可是我們走了誰照顧您?」這一聲半哭半笑的怪叫把半夢半醒的方明羽嚇了一跳,他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向身後看去,這一看不要緊,嚇得他面色鐵青,連著向老爺子所在的火炕走了幾步。
「爸,那裡有個人!」
明羽正用小手指著堂屋門口,此時外面黑洞洞的,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老七臉上的鼻涕和眼淚也像是凝固了一般,身體僵硬地轉身看去。
「媽的,你個小兔崽子敢嚇唬老子!」老七氣不打一處來,自己這副模樣本就在老婆兒子面前丟了面子,現在兒子還要看自己笑話,這他哪能忍?
「你給我閉嘴!當著孩子的面放什麼昏屁!」老爺子說著一把將明羽拽到炕上,此時的明羽仍然驚恐地盯著門口,哪裡像是頑劣唬人的樣子。
「看到什麼了,給爺爺說說。」
「一個穿著黑衣服的男人,他還站在那。」
這把老七夫婦嚇得也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老爺子倒是笑得開心,撫摸著明羽的腦袋瓜接著問:「腳呢,能看到他的腳嗎?」
老爺子的提醒徹底讓氣氛凝固了下來,明羽大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讓你說你就說!」一旁的桂花忍不住嗔叨著兒子,其實她已經在夾緊雙腿了,生怕自己尿在褲子里。
「他沒有腳。」
四個字如炸雷般,明明是寂靜無聲的黑夜,老七夫婦卻耳中鳴雷,腦袋發懵。
「好,看來明羽沒有說謊,好了,你們可以出去了,立馬離開這裡。」
夫婦二人就這樣一臉懵地被趕出了方家大院,一起被趕走的還有六個哥哥,只是一夕之間,整個方家大院就只剩下老爺子一個人,他打開羊圈,解開韁繩,放走了家裡所有的牲口,把家裡的土地送給了鄰居,之後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大概半年後,方老爺子走了,幾個兒女特意請了法醫鑒定,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自然死亡,沒有人為因素干擾,老爺子不是餓死的,也不是因為疾病,只是生命走到了盡頭。
方家八兄妹給老爺子辦了葬禮,遵照老爺子的遺願,葬禮很簡單,之後老爺子便被埋到了村子後面的墓地里,碑上只刻了一個「方姓偷生人也」,這塊碑是老爺子在走之前擺脫同村的石匠做好的,用的是山谷里到處可見的灰石,上面的字型大小也是遵從了他本人的意見。
之後方家的孩子就各奔東西,老七家按照老爺子先前的囑咐,用他留的金子在縣城買了房子,明羽被送到了縣城裡的學校,不過這孩子性格實在貪玩,成績一直不理想,每每到因為兒子成績生氣的時候老七都會想到老爺子,之後便沒有心思再繼續罵下去,桂花看到眼角紅潤的丈夫心裡也不是滋味。
桂花雖然潑辣性格,卻一直對孩子提不起脾氣,不管明羽在外面惹了多少麻煩,她都捨不得動手,而且就連丈夫要動手管教兒子時她也時常攔在前面,方老七隻能強行將怒火壓進心裡,從小時候起他就捨不得動桂花一根手指頭。
之後又過了幾年,老七試著和分散多年的幾個哥哥聯繫,好在幾個哥哥都沒有走得太遠,他們無不責怪老七這些年玩失蹤,老七隻能無奈地告訴他們當年老爺子的囑託,雖然到現在為止他還不明白老爺子讓自己這麼做的原因,可總歸這幾年過得還算是順利,他也就別無他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