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四
隨著病房大門吱嘎一聲輕響,很快就能聽到各種儀器發出的,輕微的「滴滴」聲,正是這些聲音,向所有人昭示著,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雖然一動不動,但的確還活著。
沈克山面無表情地盯著頭頂可能這輩子都會永遠一成不變的天花板,當初就算坐在輪椅上也仍然堅持著筆挺、體面的人,現在只剩下眼底的一片渾濁。
直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緩緩遮住頭頂白熾燈的光線,他終於開始有了些許的反應,掙扎著似乎想要別過頭去。
只可惜,屢次中風后的大腦已經不能再正常操控他的身體,他的脖子不是完全不能動,但可以活動的範圍十分有限,無法完全別過頭去,躲開他不想看到的東西。
當那個高大的人影越來越靠近床邊,他終於不甘地緊緊閉上了眼睛。
「父親這是做什麼?」
沈璁緩緩走近床前,皮鞋踩在堅硬的瓷磚上,發出「扣扣」的悶響,就像他說話時的聲音一樣,機械冰冷,不帶有任何人類的感情。
「這才不到一年時間,父親的身體也已經如此不便,卻還是不惜三番四次大費周章,搞出這麼多事情,難道不就是為了讓兒子能來看看您嗎?」
「兒子現在已經站在您面前了,父親怎麼反倒突然避而不見?」
「嗚——嗚——啊——嗯——」
沈克山還是不願睜眼,只用喉間不斷發出混亂的音節作為抗議。
那些聲音粗啞,難聽,像是破了洞的舊風箱,卻又聲嘶力竭得好像地獄發出的咆哮。
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但還是掙扎著,用唯一還能活動的那幾根手指,指向沈璁的方向。
但沈璁很清楚,沈克山要詛咒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裴筱。
剛把人從台灣弄到新加坡來安置好時,他也曾來過一次醫院,倒不是為了探病,只是為了看一眼沈克山有沒有死。
當時的沈克山還不像現在這樣性格怪癖,抗拒治療,對身邊手握著他生死的醫生護士也尚算友善;那段時間裡,他的情況有所好轉,偶爾還能扒拉著他那幾根能動的手指,在護士手上勉強寫兩個字,算是做些簡單的交流。
那天,當他看到沈璁走進病房,也曾像剛才那樣,激動地胡亂喊叫,護士以為他想表達什麼,便把手伸給他,讓他慢慢寫下來。
也許是因為太過激動,他當時在護士手上寫得很急,可越急越寫不清楚,越寫不清楚就越急,耽誤了不少時間。
最後,原本等來門外的裴筱實在等不及了,推門進來,打算跟沈璁知會一聲,自己要先離開,去接囡囡放學。
就在這時,剛才急得幾乎老淚縱橫的沈克山卻突然安靜了下來,緩緩在護士手上寫下了幾個字。
這一次,護士顯然是「看」懂了,但只是尷尬地看著沈璁和裴筱,不敢作聲。
當時在護士手上寫完字后,沈克山就一直死死地盯著裴筱,雖然他已經不能再做什麼了,但那股惡狠狠的眼神還是彷彿想要將面前的人生吞活剝了似的。
沈璁怕嚇到裴筱,很快把人帶離了病房,並且從護士口中問出了,沈克山在對方掌心寫下的那幾個字——
他,怎麼還沒死?
在病房裡時,沈璁全程都沒有作聲,這便也成了他們父子在歷經生死,久別重逢后,唯一的一句「對話」。
當初最器重的長子,情願躲在垃圾桶里吃那些腐敗發餿的食物,也不願意留在沈家,做他風光體面的沈家大少爺;長子離開后,幼子也跳下飛機,捲入了連天的戰火,就連沈克山自己也幾次中風,掙扎在生死的邊緣——
可是這一切,都能讓沈克山有過絲毫的反省。
就算到了新加坡,就算只剩下半條人命,只能為人魚肉,他都仍然不覺得自己對待身邊人的方式有任何問題,仍然堅信一定是裴筱這個「狐狸精」迷了沈璁的心竅,才會讓他們父子走到這一步。
他這一輩子,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有什麼錯;他總是企圖操控一切,就是因為在他眼裡,只有自己是永遠正確的。
又或者說,他的眼裡從頭到尾根本就只有自己;旁的人,都只不過是「工具」。
工具怎麼會有自己的想法?
自然應該任他操控,隨心所欲。
可是在當時,沈璁並沒有反駁沈克山的「話」,也沒有再和對方起任何爭執,因為他覺得沈克山說得並沒有錯——
裴筱的確很迷人,就像隻眼睛,從第一眼開會,就讓他神魂顛倒。
那天,他沒有再返回病房,之後,也沒有再來過醫院。
「抱歉父親,是兒子忘了,這裡——」看著病床上目眥欲裂的沈克山,沈璁輕描淡寫道:「有你不想看到人。」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兒子喜歡啊。」
「啊——」
沈克山激動地咆哮著,聲音愈發尖唳,像是某種最惡毒的咒罵。
感覺到裴筱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不自覺的緊了緊,沈璁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背安慰著,動作無比溫柔。
但當他再張口時,聲音卻依舊冰冷。
「省省力氣吧,父親!」
「如果詛咒或是祈禱有用,那現在你就不該躺在床上,看著你的兒子和你最討厭的人恩愛和美。」
「當然,還有自裁的念頭,我勸您也一併打消了吧。」
「知道我在這家醫院花了多少錢嗎?」
「我不點頭,閻王爺都不敢收您!」
「呃——呃——」
沈克山嗚咽幾聲,終於停止了他無意義的嚎叫,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已經不能完全受控的臉部肌肉抽蹙著,猙獰著,擠出無數條皺紋,裡面混著他嘴角留出的口水,和不甘的眼淚,看上去既骯髒,又噁心。
看著自己一生好強,最在乎臉面和體面的父親,終於活成了他最討厭的樣子,沈璁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他從來不是一個善良包容的人,這個仇,他足足記了二十多年。
「我母親,我大媽,我那些被你拋棄后,可能已經死在了北平炮火中的姐姐和姨娘,還有我幾個為了你沈家的『宏圖霸業』而年紀輕輕就不明不白把命交代在了戰場上的哥哥——」
他傾身向前,瞪著沈克山,目光陰鷙狠戾,如有實質。
「沈克山,你想死,那這麼多的債,誰來還?!」
沈克山自然無法做出任何回應,沉默的對峙中,幾乎沒有一絲風動。
直到沈璁感覺到,裴筱輕輕捏了捏他的小臂。
「呼——」他長舒一口站直身體,表情也漸漸放鬆下來,「父親以後無需做這麼多事情來吸引兒子的注意了,您放心,之後兒子會經常抽出時間,到醫院來看看您。」
說著他回過身來,溫柔地撩起裴筱的一縷鬢髮,「和我『太太』一起。」
「哦,對了——」
「還有喜伯,和我女兒。」
他的神色自然,好像真的是只在和人閑聊時突然想到了什麼。
「沒告訴你吧,我有孩子了,是你最瞧不上的『女兒』。」
「父親啊,您可一定要長命百歲,這樣才能在地獄里,孤獨地看著——」
「看著你這輩子都沒能馴服的兒子,是如何的家庭美滿,跟愛人相守白頭。」
之後沈克山還會作何反應,他都已經不再關心,只牽著裴筱,轉身走出了病房
。
*
之前醫院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和醫生護士都守在病房的門口,自然也都聽見了房間里凄厲的哭號。
但眼下沈璁默不作聲,也沒有人敢多問一句什麼。
一直走到電梯的門邊,有人按下了按鈕,等電梯的功夫,沈璁才低下頭來,拍了拍裴筱的手,關心道:「他嚇到你了?」
「嚇到了。」裴筱故作嬌弱道:「但不是因為他。」
「裴筱只怕七爺心裡不舒服。」
「怕我不舒服——」沈璁聞言笑道:「那你想好怎麼『哄』我了嗎?」
「不是說好了……」裴筱一陣臉紅,羞赧地垂下頭,小聲道:「晚上回去……只穿給你一個人看……」
「之前就說好了的事情,不算。」沈璁鬆開手背在身後,躬身開著裴筱的眼睛,「裴筱,我們結婚吧。」
「不是結過了……」
裴筱正嘀咕著,「叮咚」一聲,電梯門開了。
沈璁率先走進電梯,等了幾秒才發現裴筱沒有跟上來。
電梯這東西算是新鮮的物件,之前在國內稀罕得很,裴筱沒有見過,就算到了新加坡,也見得少。
他聽人說是拿繩子吊著這麼個鐵匣子,上上下下,心裡就更害怕了,每次進出電梯,都會緊張地牽著沈璁的手。
但這點小事,他沒有跟沈璁說過,剛才進電梯前,他愣了愣神,反應過來時沈璁已經先一步走進了電梯。
現在身邊一堆人看著,大氣都不敢喘,沈璁進去了,他要是不動,別人也都不敢有動作。
就在裴筱進退兩難時,沈璁突然上前半步,一個躬身,直接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等裴筱像之前那樣,本能地摟緊自己的脖子,他才低頭溫柔道:「那就再『結』一次。」
此時門外等著的十幾號人全都看傻了眼,他們大概能猜到沈璁跟裴筱的關係,但以為左不過是大少爺包養的小情人,沒想到能寵成這樣。
沈璁抱著裴筱,微微一抬眼,電梯門外的人立刻回過神來,齊刷刷地後退兩步,死死地埋下腦袋,各個眼觀鼻,鼻觀心。
「還愣著幹嘛——」沈璁顛了顛懷裡的人,眼神瞟向電梯門邊的按鈕,「按電梯啊。」
「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