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我相信你
亂黨頭領?
聞言,被稱為美人煞的刺客薄唇微抿,緩緩點了點頭:「是又如何?你難道是要為這亂臣賊子報仇么?」
姬祟雲輕笑一聲,道:「我已說過,此行並非找你尋仇,只是想問你一些事罷了。」
美人煞冷冷道:「你以為我會乖乖回答?」
「動動口舌的小事而已,想必尊駕不會拒絕吧?據說昔年閣下為太子貼身護衛時,雖是寡言,卻也是一諾千金、急公好義的人物。怎麼流落江湖之後,不但干起了殺人的勾當,連性情都徹底變了?」
聽他若無其事就揭破了自己來歷,美人煞心內警鈴大作,手中刀柄握得更緊,暗運內勁,盪得刀刃嗡鳴不休:「你到底是什麼人、意欲何為?!」
姬祟雲徑自好整以暇地微笑道:「我已說過我並無惡意,你還要我重複幾次呢?你要拔刀,我也不管,但可別鬧出太大的動靜,否則等下招了人過來,又是一場麻煩。」
美人煞從小專註習刀,刀法可謂出神入化,招招式式狠辣異常,單憑這手刀法,她的武功已可躋身昭慶前十。但凡知道她來歷的人,見到她握刀欲起后還能保持鎮定說笑的,面前這笑嘻嘻的年輕人還是頭一個。若非他自恃武功高強,想來也不會如此。可這幾年來,從沒聽說江湖還是世家裡出了這樣一個容貌俊美得不像話的少年高手啊。這年輕人到底真是身懷絕技,還是故意造做在唱空城計?
但無論如何,現在他受了傷,萬萬不能與此人動手。對方實力不明,也不知自己有幾分勝算。再者,招來大內侍衛也是麻煩。那些人武功雖然低微,陣法卻是不錯,若被纏上,以自己現在的狀態恐怕極難脫身。不如且先看看,這小子究竟想知道些什麼。
想到這點,美人煞沉聲問道:「你想問什麼?」
她因為動作太大,衣袖滑下了半截,露出的手腕處一塊楓葉胎記宛然入目。姬祟雲看了一眼,驀然斂去笑意,說道:「我想知道,尊駕的師傅是不是前代御林軍統領石振衣?」
「不錯。」
「那麼他——」姬祟雲閉了閉眼,聲音忽然變得嘶啞:「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吧,你的刀法,亦是他所傳授么?」
「師傅一生中,確實只收了我一個徒弟。」這不是什麼機密的事情,美人煞答得毫不猶豫。
「據說他有一手絕殺密技,叫煙鎖寒江,進攻時一把短刀舞得密不透風,水潑不進,對手極難逃脫。中刀之後立即斷氣,周身遍是擦痕,唯有咽喉要害之處有一個交錯的十字刀痕。想來,這手絕技他也只傳給你了?」說到刀痕時,姬祟雲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彷彿侵在重重冰霜之內,寒光凌厲,煞意十足,分毫不似平日嘻笑無忌,神采飛揚的模樣。
站在他身後的明華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卻從他陡然僵直的身體,與周身散發出的冰冷意味感覺到了異樣。她從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但這時候看著姬祟雲緊繃如弓的背影,卻突然覺得有些擔憂。
美人煞則是有些訝然,不快地說道:「你小子知道的倒多。」這卻是變相的承認了。
「果然如此——那麼,十七年前,他是否曾到過景晟王朝的國都?」問到這句時,姬祟雲幾乎是一字一頓,顯然極為鄭重。
景晟王朝實力與昭慶王朝相當,彼此划江而治,雖偶有摩擦,但總體來說還算太平,雙方一直維持著表面還過得去的邦交。兩國之間,遊學士子、巨賈行商等皆有所往來。
美人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一想,說道:「十七年前時,我師傅確是去過景晟。」
雖然回答了姬祟雲的問題,但她說得很含糊,只說石振衣確實去了,卻沒說他因何而去,又待了多長時間才回來。她本道姬祟雲一定會追問這些細節,不想,姬祟雲聽罷只問道:「你確定?」
「自然確定。當時因為師傅動身的次日就是他女兒的生日,家裡人希望師傅能留下來陪她過完生日再走。師傅平時最疼女兒,但那次卻執意不肯答應,堅持走了,所以即便那年我還年幼,印象依舊十分深刻。」
得到確切的回答,姬祟雲反而沉默了。追尋多年的答案近在眼前,只要繼續發話就能拼湊出真相,他卻反而有一瞬間的遲疑。像某件等待太久的事物,當它即將靠近的時候,總免不了有那麼幾分望而生怯。
但,無論如何,他都得繼續問下去。
垂落身側的拳頭握得死緊,他聽到自己冰冷得近乎空洞的聲音:「堂堂御林軍統領突然決意前往他國國都,石振衣是奉了你們皇帝的密旨吧?他在景晟究竟遇到了什麼人,以至後來重傷回國,幾乎武功全廢,甚至為此身故?」
「我不知道,那時我才不到十歲,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美人煞矢口否認,但聽他這麼一問,心中也有些奇怪:皇家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歷來是交由九龍司去處理。而師傅那次突然離開,等回來之後幾乎是重傷不治,好不容易治得七七八八,武功卻是廢了大半,更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乃至英年早逝。能讓他如此拚命的只有皇帝之令,而且從事後諸般跡象來看,顯見他對付的人相當扎手,可之後卻沒有聽說過什麼風聲。現在想想,的確是十分蹊蹺。
有些看似理所當然的事,被旁觀者一問,才會驚覺出它的不對。美人煞回想著當年的種種往事,心中疑惑越來越多,看向姬祟雲的目光,也於警惕之中不由自主帶上了期待,隱隱期盼著他可以為自己解開謎團。
但姬祟雲卻沒有再繼續這個問題,話鋒突兀地轉到了另一件事上:「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你潛入亂軍殺掉的那個亂黨首領,長得什麼模樣?」
美人煞略一回想,說道:「此人個頭極高,樣貌平平,毛髮卻很濃密,而且他右眼下有一道長長的新傷——」
「新傷?」姬祟雲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你確定是新傷?」
「當然!習武之人,怎麼會錯認傷痕呢?」
姬祟雲緩緩吐出一口氣,道:「那麼,你殺的不是真正的亂黨首領,而是他的替身。真正的首領,眼睛下面的傷痕是在十幾年前受的舊傷,根本不是新傷。」
「這不可能!亂軍的大部分人各自為政,只因為起事的首領還有幾分威信,所以才勉強維繫下來。我將他暗殺之後,亂軍中各方勢力因為爭權奪勢,很快便被朝廷調回的援軍各個擊破,化解了這一場危機。如果當時我殺掉的只是替身,那麼真正的首領豈會坐視他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大好局面被相繼摧毀?他為何不跳出來繼續生事作亂?」美人煞連連搖頭,否定地說道。
姬祟雲淡淡道:「那是因為亂軍知道他的死訊后士氣瓦解,已不再堪用,而且那時朝廷的軍隊已經抽調回援。先機一失,單憑一群烏合之眾再難成事。那人肯定是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寧願放棄這一切,借假死隱匿起來。此人狠則能狠,忍則能忍,審時度勢之精明幾乎是舉世無雙,卻又非常惜命。若是旁人,總免不了會懷抱僥倖,還想放手一搏。唯有他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一切,以保命為先。」
見他說得如此篤定,美人煞沉吟片刻,試探道:「小子,聽你說得活靈活現的,難道你認識此人?傳聞此人來歷不明,卻煽動了幾家地方大族出錢出力,興兵做亂,事泄之後這些人都被誅殺九族問罪。莫非,你是他們之中的倖存者,想要找此人報仇?」
「想打聽我的來歷?」姬祟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美人煞,突然支著下巴,一臉為難地說道:「莫非你是看上了本公子的風流倜儻,想使美人計?」
雖然明知他是在胡言亂語混淆視線,美人煞還是被氣得不輕:「胡說八道!」
姬祟雲分毫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問清了想問之事,他拔弄著頭盔上的紅纓,說道:「多謝你配合,現在你可以走了。」
聽到他輕慢的話語,美人煞氣得面色發白:「你當我是什麼人,任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怎麼,難道你不肯走,反而要留下么?」姬祟雲驚奇道,「皇宮侍衛要全部調動起來形成合圍之勢,至少需要一個時辰。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你若還不願走,想留下來嘗嘗天牢牢飯滋味的話,不如把這個功勞讓給我。屆時輯拿刺客有功,說不定我還能晉階升個小統領噹噹。」
「你——」被他嘲諷戲弄,美人煞握刀的手掌不自覺用力捏緊,甚至連額頭上也暴出了青筋。這輩子她還從沒被人這般戲弄輕侮過,如果不是場合不對,她發誓一定會用刀斬下他的頭顱!
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壓下翻湧的怒氣,美人煞看向明華容,冷冷說道:「那麼,我在宮外等你。」
說罷,不等明華容回答,她快步走上石階,打開暗門離開了密室。她的腳步十分匆忙,像是生怕晚走一刻,便會不計後果地與姬祟雲動手似的。
姬祟雲卻像是分毫沒有察覺到她的殺氣一樣,徑自追問道:「他為什麼要等你?」
「因為我與她有約。」明華容深深看了一眼雖然滿面笑容,笑意卻僅浮於表面,並未到達眼底的姬祟雲,說道:「你好像有很多秘密。」
剛才他所問的那些問題皆是干係重大,卻又教人摸不著頭腦。明華容心中未免生出許多猜測。
姬祟雲回視於她,注意到她審視探究的目光,心中突然有些沒由來的發虛。他很不喜歡看明華容露出這種表現,在意識到之前,已下意識解釋道:「我在找一個人,想問清一樁舊事和……一個人的死因。」
死因?明華容一愣,下意識問道:「難道是美人煞的師傅下的手?」
「你還是這麼敏銳。」姬祟雲苦笑起來,「多半是他,但我不知道誰才是幕後主使。石振衣的主子雖然是昭慶皇帝,但無緣無故的,宣家為什麼要派他去景晟殺人?而且你們那太上皇以前是有名的詩酒皇帝,從來不主動關心政事。他會下這個命令,真是太反常了。」
說話間,他長眉無意識地輕輕皺起,那張看殺天下女子的俊美面龐由此染上一層薄薄的陰霾,若是放在外間,不知要惹得多少女子失神心疼。
看著他沉吟不語的模樣,明華容亦有片刻的恍神,隨即,又想到了他的身份。
剛才他們已經說過,能讓貴為御林軍統領的石振衣出手的人,必非等閑之輩。而且此人的死又干係到昭慶皇室,那就更加撲朔迷離了。照他們剛才的對話,說不定這人還與當年的叛黨首領有關!再看姬祟雲神色陰悒的模樣,定然是與此人干係匪淺,想來若不是血緣至親,也該是師徒吧。
靜默之際,姬祟雲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見明華容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以為她是生氣了,連忙解釋道:「不是我想刻意隱瞞,但這件事關係重大,知道得越多非但無宜,反而對你越是不利。你只要相信,我對你雖有隱瞞,但從來沒有過惡意。」
按理說,以明華容不喜歡一切超出掌控的性子,察覺姬祟雲身世詭秘后縱然不生出究根問底之心,也會暗懷戒備。但此刻看著滿面焦急,略顯手足無措的姬祟雲,她突然放下了長久以來的提防與警惕。不知為什麼,她直覺這個人說的是真話,他,確實從未對自己有過惡念。
想到這裡,明華容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不過短短四個字而已,等到它的時間,對姬祟雲來說卻似乎有一生那麼漫長。他的整顆心都隨著明華容的回答而湧出雀躍的歡喜,剛才籠罩心頭的陰翳亦為之沖淡不少。而在歡喜之餘,又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悄然在心底滋生,像只不安份的小狐狸在探頭探腦,躍躍欲試地想要衝出來。
姬祟雲模模糊糊察覺了它的存在,但還不及細究,便聽明華容問道:「明年開春,你還準備出海么?」
「我本是景晟人,到昭慶來本是為追查美人煞的下落,現在既已找到,那麼就會按計劃回去。等開了春,我就會帶上我的船隊,照你給的航海圖出發。」
明華容原本以為他會放棄其他計劃,全力追查那與他有重大幹系之人的死因,本來已做好了合作告吹的準備,沒想到卻聽見了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這讓她不禁一愣。
注意到她的神情,姬祟雲還以為她是在擔心生意上的事,立即保證道:「等我出海拿回了貨物,會馬上帶著分紅來見你。對了,你喜歡海上的東西嗎,貝殼海螺珍珠什麼的。你喜歡哪種?回頭我帶些回來給你。」
「……不……」明華容心頭罕見地一片迷茫,像找不到燈塔的小船,毫無方向地跟著海潮隨波逐流。猶豫片刻,她終是忍不住問道:「你不是還沒查清想查的事情嗎?為什麼還有閑暇出海?」
她心內儘是茫然,忍不住抬頭看向姬祟雲,像是生怕他說謊似的。
姬祟雲卻是一臉理所應當地說道:「因為做生意才是我的正業啊,手下多少弟兄和他們的家眷都等著吃飯,如果不按時出海,我可付不出他們明年的工錢和分紅,到時麻煩可就大了。至於那個人,他的事我當然會查,但是,凡事總有主次,總不能為已故之人的事影響了活在當下的人,對不對?」
——活在當下……是了,之前在寺廟時,自己好像也曾聽他說過類似的話。彼時自己只當他指的也是抓緊現下每一個機會,竟絲毫未曾想到,他的真正意思卻是這般。
——不耽溺過去……不為死人影響了活人……
他的話語有如迴風舞雪一般,不斷在明華容心頭盤旋,刺眼而又明亮,帶著從未想過的純凈美好,讓她隱約窺見了一角全新的世界。
但閉上眼睛,明華容看到的是前世白衣染血,死不瞑目的自己。
一世欺騙利用,一朝毒刃相向,怎能遺忘?不能遺忘!不可原諒!
再度睜開眼睛,明華容已完全平熄了心底那些輕微的變化。看著姬祟雲,她緩緩一笑:「姬公子當真毫無拘礙,委實讓人羨慕。」
她笑得優雅從容,毫無瑕疵,但卻讓姬祟雲重新皺起了眉頭: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確定,自己討厭看到她這樣的笑容。還有她那生疏的稱呼,也是分外刺耳。
他性子向來爽快,一念至此,立即說道:「我說,我們也是熟人了,成天公子來小姐去的,未免太客套了。不如就直呼其名,好不好?」
說罷,他滿懷期待又略帶緊張地看著明華容。面對海風巨浪,面對追兵暗器時分毫不曾動搖的心臟,在這一刻微微收緊,生怕聽到拒絕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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