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坐而論道謀元主
陳四九裝作沒聽見,徑直走了出去。
二師傅有句話說的好,書生誤國,亂世有三大法則,第一先殺聖母,第二必殺誤國書生,第三須不可心軟。
「哎,你這道友……」
名為宋濂的儒生在牛圈中咬著牙,暗自叫罵,但見陳四九背後那碩長的陌刀包裹與牛角弓,卻也眼神閃爍,暗咐此人究竟是何來路,竟然有如此勇力。
塞外漠北的風雪,都是一陣一陣的。
雨雪在一陣狂嘯之後便散去,洋洋雨雪也漸漸消融,地面上除了一點點零碎的濕泥,絲毫看不出方才有一陣凍雨風雪刮過。
彭瑩玉坐著無聊,嘴裡含著一根馬草,他伸手撓了撓褲襠,對陳四九道:「大個子,你可是沒見過漠北的雨雪?」
陳四九點頭。
彭瑩玉咧嘴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你看頭頂,在漠北只要有片雲彩飄過來,必定要落雨,雲彩走後,就沒有風雪了。」
陳四九哦了一聲看向風雪之後的喇嘛召。
它聖潔高靈,矗立在藍天之下的山腰上,禿鷲盤旋飛舞,一隊隊被徵調服徭役修建這座喇嘛召的漢人奴隸,根本沒受到風雪的影響,兀自在挪動著,蹣跚著,掙扎著。
而在廟宇內,菩薩雕塑威武震撼,似魔,似佛,若是供奉香火,它就是菩薩,若是供奉血食,它就是天魔,而吐蕃番僧的密宗喇嘛廟宇,每逢大法事,多要以善男信女血食在佛前供奉。
那些掙扎著修繕喇嘛召的漢人奴隸,心中是否有佛,又是否有魔?
「為何這喇嘛召沒有雲彩呢?」
陳四九低聲呢喃。
彭瑩玉將褲襠里捏著的一隻虱子掏出來,放在嘴裡咬爆,搖搖頭:「俺也不知道,約摸是因為這喇嘛召有菩薩保佑,所以雨雪下的少。」
陳四九腦袋搖成撥浪鼓。
「不,佛家講眾生平等的,我見青山多自在,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我信佛,故佛無處不在,我心中有佛,故佛本無相,他們這些番僧喇嘛,來此傳喇嘛教,是為了弘揚佛法中的眾生平等,他們說每個人生來都有罪,今生苦修苦行,來世可證得福報業果,可是這些番僧喇嘛,真的給這裡的百姓帶來福報了么?」
彭瑩玉奇怪道:「為什麼沒有呢?」
他將手從褲襠里掏出來,揉了揉鼻子,皺眉道:「就如同俺們江西的大和尚,和尚的地不用交租子,不用給官府交稅,俺們周遭的農戶都願意將地交給寺廟當廟田,大和尚們也都仁慈,給俺們分很多的穀子,比官府收低得多。」
「還有這當鋪和糧鋪,寺廟開的當鋪,利市都比商人開的利市低的,賺的些許銀錢,也要拿去給菩薩塑金身,修繕廟宇,大個子你瞧這處喇嘛召,這方圓幾十里,牧民沒有地方能看病,也無處趕集市,只有此地每月初一十五廟會能來趕集看病,百姓有些生老病死,都需要菩薩的庇佑,若是不建此廟,周遭的老百姓怎麼辦?這還不算給百姓帶來福報?」
陳四九哈哈大笑。
「白馬非馬耶?」
「當然是馬啊!」
「佛馬非馬耶?」
「佛馬乃是佛前的靈馬,自然不是……」
彭瑩玉撓了撓頭:「你給咱弄糊塗了,佛馬肯定不是普通的馬兒,騎著它的是菩薩羅漢,焉能是馬?」
陳四九又哈哈笑了笑,唏噓道:「佛馬非馬,要看騎乘它的人是誰,若是漢人驅口奴隸的馬,就低賤不可言,
若是佛騎的馬兒,就是靈獸菩薩。」
「你不信佛,寺廟也從不缺燒香的人,你信佛,佛也不會為你憐憫三分香火。」
「佛修來世,道修今生,世間枉論佛法還是道法,皆講求一個因果氣運,在我看來,氣運之說乃人力也,證自己的菩薩,做他人的神佛,時來天地皆同力,氣運加身自成佛。」
陳四九話畢,有人附和道:「善!」
他扭頭看去,那道號玄真子的儒生宋濂,不知何時到了門前,正在偷聽陳四九和彭瑩玉說話。
陳四九瞥他一眼,奇道:「善?此自證之道,非善道,父母才是身邊佛,何須廟宇勤燒香,若是真神佛,孝敬父母,勤加勞作,便是修善持法的神佛了,你這小書生也懂善惡?」
這時才能看清宋濂面貌。
他身材高瘦,穿著道袍,腰間佩著一枚酒葫蘆,頭戴儒巾,瞧著面貌,劍眉朗目,似乎是南方人,一雙眼眸極為有神。
他咧嘴笑道:「佛前若無三分因,何來地府七分果,修自身的菩薩,與天方教五功五課,景教持罪答己有異曲同工之妙,諸般萬法,皆是在求一個救贖解脫。」
「凡塵皆苦,這世間白雲蒼狗,芸芸眾生,縱然是法力無邊的道祖佛陀,也無法憐憫所有人,故而只在信眾中選心誠者脫離彼岸,信者可得善緣,不信者自然不得善果。」
陳四九聞言哈哈大笑。
他指著宋濂罵道:「你這儒頭道皮的書生,說些歪理邪說,照你這麼說,所有不信者就該死,信者要十分心誠,才能得到菩薩和道祖垂青?所謂佛爭一爐香,誰人上的香火旺盛,誰人就可得菩薩庇佑,這和彌勒教十住菩薩有何區別?」
彌勒教乃是左道,稱殺生修佛,殺一人為一住菩薩,殺十人為十住菩薩。
此等邪祟左道,皆是披著袈裟的魔。
宋濂卻又道:「非也,這世間哪有能兼顧天下的真佛呢?」
陳四九想到大師傅所說的那個瀛洲世界,低聲道:「會有的,早晚有一天,百姓子民能活的有尊嚴,他們可以吃飽飯,可以有屋住,他們不需要到處求佛拜祖求來世投胎個好人家,就能堂堂正正活的像個人。」
「哦?」
宋濂疑惑道:「這豈不是西方極樂世界?又或道家昊天仙界?」
陳四九搖頭,眼神閃爍。
「不,若是這人間的天子能夠重建綱常,救濟斯民,人間也可出凈土。」
他看了看遠處的喇嘛召,又瞧了瞧牛圈中的貧苦蠅眾,咬著后槽牙眯眼道:「可惜大元的皇帝並非是這樣的人間天子。」
宋濂大驚。
他狐疑不定地瞧了瞧陳四九,心說這道長莫不是有反心?
宋濂雖自幼貧苦,但勤奮好學,曾拜師浙東金華大儒聞人夢吉為師,又在仙華山修道,今時得聞人夢吉修書一封,前來大元上都開平,尋金華巨儒吳直人求學,順便看看能否在大元的國子監,或者集賢院求個官身。
大元如今未開科舉,乃是薦舉制。
蒙古人和色目回官,番僧達魯花赤,都是朝廷指派。
而底層漢官小吏,就需「納粟」和「獲功」才能得官身。
納粟就是多多交稅,交稅越多就越得器重,自然需要更加殘酷的盤剝百姓。
而獲功的少之又少。
所以大元也有一條為官之道,乃是薦舉。
尋找做官的同鄉或者故舊舉薦,能夠進入國子監為監生,或者是在集賢院得個候補,即便是在裡面給蒙古人牽牛做馬,分配到地方也能為一小官,成大元麾下一走狗。
在大元這個南人漢官備受歧視的時代,南方漢人做主官的不足萬分之一,能夠為一小吏,也是多少南方儒生可夢而不可求的登天階梯。
陳四九瞥了他一眼,見這儒生頭頂青雲,有博儒相。
他心頭冷笑,不知為何,可能是受二師傅影響太深,對這些儒生沒有一點好感,可能是因為聽二師傅他們講,當年南宋的江南軍投降后,本來可得善終,可是幾個漢人儒臣告訴忽必烈,漢人叛心深重,要他多啟戰釁,將江南軍精銳派去大戰,消磨江南漢軍實力,有功勞者提拔,死的越多越好。
於是,大元在征討安南,征討緬甸,征討日本,征討爪哇時,死的江南軍漢人,數不勝數……
宋濂深吸一口氣,想起自己的正事,也顧不得和陳四九討論,嘿嘿笑著說道:「道長,若是這樣的話,你能否資助小生一番,我自江南來漠北,路上盤纏用盡,如今囊中羞澀,若是沒有金銀,可否討點酒食?」
陳四九翻了個白眼,感情是來要飯的?
陳四九搖頭。
「對不起,我的酒食,人吃的,驅口奴隸吃的,夸夸其談的儒生吃不得。」
說著招呼彭瑩玉與他一起,坐下吃肉乾,喝酒暖身。
宋濂摸了摸餓的咕咕叫的肚皮,見他們吃的香甜,吞了口口水,苦澀道:「道長,你都資助酒食與這牛圈中的人,為何不能資助我呢,大皇帝忽必烈,都要為至聖先師孔聖燒香,我雖是儒戶出生,也是道門中人,你見同道落魄而不救,豈不有違修持?」
陳四九又翻了個白眼。
他招招手,對宋濂道:「玄真子宋濂是吧?我告訴你,四川樂山有一座大佛,你應該去看看!」
宋濂疑惑道:「去幹嗎?」
陳四九道:「叫樂山大佛起來,把它屁股下面的佛座給你坐,你管的比樂山大佛還寬!」
「咱二師傅有句話說,勸人向善,猶如殺人父母,你這廝說話讓咱很反感,要不是看你長得丑,我非得給你幾腳,趁咱還沒發火,趕緊滾!」
那宋濂委屈地撇了撇嘴,又縮了回去。
沒過多久,風雪完全停歇,頭頂又出了太陽,很快地上的泥濘全都晒乾。
牛圈中的眾人紛紛出來,蒙古牧民三叩九拜,對著喇嘛召頂禮膜拜,從山腳下便虔誠的修持,而漢人驅口奴隸,則是更加賣力地搬磚添瓦,運送建材上去修建這座喇嘛召。
陳四九見天色大晴,招呼彭瑩玉牽馬,準備出發。
這時,那儒生宋濂又走了出來,他牽著一匹瘦馬,右手拿著陳四九之前給牛圈眾人的酒囊,討好地將酒囊掛在了陳四九馬上,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陳四九包裹陌刀的那刀鞘,嘖嘖稱奇道:「道長,你這莫非是刀刃?這比蒙古人的斬馬刀還粗大,你能揮舞的動?」
陳四九當著他的面,將陌刀在手中轉了一個刀花。
宋濂瞪大渾圓眼眸,道:「壯士,道長您這一手乃是金剛伏魔,鍾馗鎮鬼的手段。」
他撓了撓頭,問身邊也是羨慕不已地彭瑩玉道:「小沙彌,你說這道長是如何練成此等手段的?不愧是遼陽仙山洞府出來的仙長。」
彭瑩玉倒是沒聽出宋濂話中的馬匹味兒,咧嘴道:「俺也不知道。」
陳四九咧嘴笑道:「想學?」
宋濂見他主動搭話,連連點頭,自己跟上陳四九有望。
陳四九眸子閃爍,道:「自十五歲起,每日揮刀五百下,此刀重三十五斤,乃唐時安西軍李嗣業所用同款古刀,香積寺一戰,唐軍與安祿山叛軍大戰,陣斬六萬餘人,此陌刀之下,人馬俱碎。」
「若是無唐軍殺神,大唐能定河北叛亂否?」
他似乎是在問自己,又似乎是在問宋濂。
扭頭看向山頂喇嘛召,信眾和漢人驅口奴隸,猶如螻蟻一般渺小,在山腰上蜿蜒勉力爬行,他們努力的向上,妄圖擺脫這個人吃人的大元,在寺廟的神佛注視下,求得一炷香火的寧靜。
「我練此刀,是為了斬盡天下不平事,殺盡天下不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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