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燈供佛

燃燈供佛

新年伊始的正旦大朝會大臣們除了給當今聖上弘德帝拜年外彼此間也要相互拜年。

官場素講究個論資排輩,文明山翰林院待了兩年,已悄然消去早年的輕狂。加上去歲年底謝家封爵的激勵,文明山今兒比往常更早地起了身,也更早地和夫人甄書怡互相拜年、吃早飯、更衣出門。

臨上轎,管家文思跑來告訴:「老爺,誠意伯府轎子出來了!」

他家老爺太太的轎子現在出去必然得給讓道。

「這麼早?」文明山聞聲一愣,轉即讚歎:「勞謙君子,有終吉。」

循例都是官越大出門越晚。

若說半月前的臘月十五早朝,已受封伯世子的謝尚跟先前一個時間出門上朝是他個人的品性修養,那這一回謝家祖孫三代的早出門便是其家聲門風——如此勞謙虛己,文明山心中感嘆:不伐不矜,不怪謝家父子能守著馬掌這樁奇功十年不露,終得封爵。

因為爵位的誘惑太大,年假在家文明山就沒少琢磨謝家封爵的事,以至現如今都有點走火入魔——不管聽聞到謝家啥芝麻綠豆點事,文明山都能往封爵上感慨。

甄氏原就家學淵源,加上近日沒少同文明山一起研讀《易經》以回溯探尋謝家封爵的天機吉兆,現在一旁聽到,不由抿嘴輕笑:「老爺見賢思齊,今日三省的第一省,妾身可是替老爺記下了!」

對於文明山近來的修身養性,一日三省,甄氏頗為樂見其成。

即便一直都很滿意文明山這個才子丈夫,但看到謝家封爵,甄氏依舊難免心思活動,巴望文明山也能好上加好,更上層樓。

過了年,甄氏已然十八歲。

十八歲的少女原就似待開的花兒一樣自帶春暉,現加上翟冠珠釧和鳳冠霞帔的映照,談笑間益顯光彩生氣。

文明山見狀自是歡喜,拱手笑道:「有勞!」

說笑歸說笑,文明山和甄氏並未停下上轎的步伐——謝家人都出門了,他們如何能再晚?

早一刻是一刻,至於讓道,坐轎子里讓就是了。

果然,轎子剛抬出大門就停住了。

文明山撩起轎窗帘往外看,正瞧見對對排排,射門外經過的謝家僕從手裡提著的明晃晃、書著「誠意伯府」和「謝」字樣的燈籠。

謝家這是換新的字姓燈籠了!文明山不眨眼地看著,心底艷羨:真是氣派啊!

時人迷信光,以為光能利益眾生,嗯,主要是鬼神會向燈而來,回饋點燈人福報,即所謂的「鬼神護佑」,所以當世素有點燈祈福的風俗。

有錢人都由僕人掌燈。為免鬼神報恩報錯了對象,便衍生出在燈籠上書明主家官職姓氏的習俗,造出了字姓燈籠。

當字姓燈籠成為祈福的重要道具后,時人為了跟鬼神表達自家迎神接神的虔誠,又生了逢年過節更換新燈籠的傳統。

京城人多,有過百萬的常住人口,連帶的燈籠鋪子也特別多,以至一條聚了眾多燈籠鋪子的大街被稱為燈市口(狗頭,架空啊)。

正因為京里有如此多的燈籠鋪子在,封爵聖旨下來沒兩天,顯榮就備妥了書了「誠意伯府」的新字姓燈籠。

只謝尚以為誠意伯封的是他爹謝子安,一定要等他爹來京后才替換家中燈籠,所以年前最後一次早朝就沒用,連帶的文明山也今兒才得見謝家新燈籠。

謝知道不是頭一回進宮,頭一回參加朝賀,卻是頭一回用「誠意伯府」字樣的字姓燈籠開道——雖說謝子安進京后第一時間就啟用了新燈籠,奈何有限的兩次出門都是大白天,用不著燈籠。

坐在八抬大轎里,謝知道一路看到自家燈光所過之處,其他上朝官轎的主動避讓,不禁心生自豪:他謝家在京城可算是有了不錯的聲望根基,今後他子孫的富貴再不僅限於雉水一隅。

他子孫的成就不僅拉了其他十二房人一大截,更是超過了他爹,他對他過世的娘終於有了交待。

……

近一年的布政不是白乾的,已然習慣了在山東地界跺一下腳地都要顫三顫的謝子安壓根沒在意行路被讓道的芥末小事。

謝子安的目光透過轎窗,望向前方黑暗裡自家新字姓燈籠照出的影綽,自然想起老子那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

封爵固然是福,謝子安心想:但自古福禍相依,福明禍暗,想趨福避禍,他行事必是得上善若水,以謙為心——《易》云: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

謝尚坐轎子經過文明山家,看到門內候著的文思和官轎,不免暗想:今兒他父祖都在,勢不能跟往常一樣和文明山一塊兒吃早飯。文明山對此應該早有預料吧?

畢竟文明山是有些聰明的。

再就是待會兒見到一眾同年,得給他爹和他爺引薦。

似他爹還好,他爺年歲大了,早年就拄上了拐,偏今兒進宮不能用,如此幾個時辰的朝會站下來,也不知能否撐住?

他爺精力有限,引薦時他得長話短說,不叫他爺費神……

宮門外落轎,謝知道在兒孫的攙扶下樂呵呵地下了轎。

抬手正欲說話,不想轉頭功夫眼角映入轎側宮道上似火龍一樣延綿至天盡頭的車馬人轎——謝知道怔住:他家轎子後頭何時竟跟了這許多的人,許多的燈?

瞧這繁盛閃耀的燈光人流竟比他家鄉雉水城元宵節時的東街還紅火輝煌!

謝子安眼見他爹站立不動便跟著瞧了一眼,隨即一樣怔住——謝子安上朝也是頭回到這麼早,到這麼前,見到這麼壯觀的燈隊。

不過近年來襄助了太多場燃燈供佛法會的謝子安很快回過神來,感嘆道:「『車馬紛紛白晝同,萬家燈火暖春風』。這上元節雖說一年一度,但俗語說『天上七日,世間一年』——陛下貴為天子,萬家生佛,每逢初一十五朝會,京師都會有這萬千臣民,燃燈表佛勝景。」

無論是佛經還是道典都明文記載:諸天護法多在寅時巡查人間,以慈心輔翼有德,獎善罰惡,故寺廟道觀營建供佛齋天法會多在寅時。

朝廷一應典儀由觀天定歷的欽天監擇日擇時。

由此,謝子安推想:欽天監特意擇寅時朝會,也是出於這個道理——天子以勤勞國是,彰顯仁德來祈獲諸天護法庇佑,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所以這百官朝會的根本就是場由聖上主導,群臣共參的祈福大法會。(狗頭)

先他在京時,因住在外城,每逢朝會沒少腹誹這半夜上朝的時間點,無心鑒賞這「繞城步步燃燈,燈滿十二里地」的壯景,沒慮到這一層,是他自己狹隘了……

聽到燃燈供佛四個字,謝知道福至心靈,恍然大悟,真心讚歎道:「原來如此!陛下聖明!」

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朝廷典儀能潛移默化臣民修福、祈福,實乃天下幸事。

每回上朝都忙於跟文明山交流飲食的謝尚從未留意過上朝燈隊,也未曾考據過朝時,當下聞言不免慚愧——似他爹這樣,謝尚暗想:才叫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他比他爹還差得遠。

謝尚在一旁原想跟說兩句話湊趣,不過在看到從後面轎子下來,整衣冠準備過來的艾正後立改口道:「爺爺,爹,那邊落轎的就是艾正,我過去迎他一迎。」

《孟子·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

同年,也就是同科進士,都是當今聖上御筆欽點的天子門生,是國之善士,天下善士,相互間必是要交好為友——一眾同年,即便有些親疏遠近,不能個個都結成通家之好,但既兩下裡面照面遇見,必還是要相互問候,將其引薦給自家長輩。

謝知道先前雖沒見過艾正,卻是久聞其名,知道他是謝尚同科的榜眼,也是謝尚在翰林院的同僚和官帽子衚衕的鄰居。

對於今日見到艾正,謝知道沒一絲意外——他一家子特地這麼早來,可不就是為了方便謝子安跟翰林院的故交敘舊,以及見見謝尚在翰林院的同年,禮禮新嗎?

他謝家四代人都以文立身,以文入仕,即便現經武勛保舉而封爵,也不可能拋下本業,轉道武藝,殺敵建功。

他家的前程還在詩書舉業。

聞言謝知道頷首捻須,謝子安笑應道:「去吧!」

……

看到迎面過來的謝尚,艾正著實慶幸,慶幸今日謝家祖孫三代齊至,他可以以拜見年兄長輩的名義,名正言順地把轎子和謝家人停到一處,而不必再跟臘月十五那回一樣避嫌攀附,只能依舊跟同科庶吉士們停在別處。

謝家封爵,且還是世代罔替,艾正自覺要牢牢扒緊謝尚這棵大樹——老話說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謝尚,連同他的父、祖,都已是文官里,除衍聖公外絕無僅有的超一品,是他所能結交到的最大官……

「晚生艾正恭祝老伯爺新年,」甫謝尚一介紹完,艾正便雙手抱拳,念出早先準備的賀年詩:「門闌種五福,華堂常喜筵。把定春風笑,漫作長壽仙」。

似天下所有見到子孫好友的長輩一樣笑眯著眼聽完艾正的新年祝詞后,謝知道連連點頭讚歎道:「好,好,老夫也祝小艾大人新年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以謝知道如今的年歲地位,給後輩的賀年詞已不必再獨闢蹊徑,反是簡單為上。

艾正又給謝子安拜年:「晚生祝伯爺新年:功績卓異光典策,道德進爵照汗青」。

前歲進士及第的時候,艾正曾去東四六衚衕的謝子安私宅賀謝子安升遷山東學政,見過謝子安。當時艾正稱謝子安伯父。

艾正今兒給謝子安拜年原也可稱「伯父」。不過艾正以為謝子安已封伯爵,他跟謝子安經年未見,一則不宜託大,二則可旁敲側擊地了解謝尚對自己的態度,所以口稱伯爺。

自打封爵后,謝子安特喜聽人稱他伯爺。

謝子安見艾正識趣,恭維正撓到癢處,不禁哈哈一笑,親自扶起艾正道:「謝你吉言,本伯祝賢侄你新年文章開穾奧,遷擢潤朝廷!」

習慣性地,謝子安想喚謝福與艾正見面禮。轉念想起今兒是大年初一,與人財物會整年破財,謝子安便打了個哈哈,改口問兒子道:「尚兒,咱們家初五請酒,你給踐方(艾正的字)的帖子都送過去了吧?」

耳聽謝子安不止喚自己賢侄,且準確叫出自己的字,顯見得記得自己,艾正心裡大定,立改口答應道:「伯父放心,晚輩年前就已收到謝兄邀約,待吉日定準時登門叨擾。」

如此謝子安方轉回頭笑邀道:「那就說定了,初五可一定來!」

艾正自是滿口應承不提。

一時文明山也來了。

沒錯,坐轎子里文明山先不止給謝家讓了道,還給隨後的艾正讓了道——對此,文明山並無甚意外。

艾正為人原就勤謹,上衙上朝一貫比他和謝尚都早。

甚至,心念轉過,文明山還自我反省了一回:前歲科考艾正能名次高他,取中榜眼,也是有其可取之處。

先前是他自大了……

對文明山,以及後來的王貞凝、戴煜、肖成等人,謝知道和謝子安,主要是謝子安,都跟待艾正一樣很說了會子話。

不過當元維等一眾自己的同年到后,謝子安便就替了謝尚的活計,親與他爹謝知道引薦同年,而謝尚也和天下所有的孝順兒子一樣垂手侍立在一旁,亦步亦趨地給一眾世叔拜年陪說話,不再引薦自己後到的同年——今兒連拜年都落於上司、前輩之後的人想來也不是特別想見他父親、祖父吧!

由此兩便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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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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