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白斬雞
擺盤中油亮金黃的白斬雞,挾到眼前,才看到皮下與粉白雞肉骨肉相連的雞骨斷面的殷殷血絲。
這雞竟然是生的!
孔紹熙驚呆了。
通過《中饋錄》,孔紹熙知道謝家為方便行路制的燜燒類路菜甚少用火,但孔紹熙作夢都沒想到謝家宴客酒席上的雞竟然也會煮得半生不熟,尤然帶血。
謝家不是世代翰林嗎?孔紹熙委實不能理解:怎麼飲食習性還是如此的茹毛飲——上古!
驚異中,家學淵博的孔紹熙想起來了,他老祖宗孔聖那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中的「膾」本意原是:切得很細的生肉。即所謂的「牛與羊、魚之腥,聶而切之為膾。聶之言月枼也。先藿葉切之,復報切之,則成膾也。」
想當初他老祖宗既是把「膾」與「食」相提並論,孔紹熙忍不住想:可見當時人食「膾」的日常。
甚至唐宋時,食「膾」也是風尚。似詩聖李白便有「吹簫舞彩鳳,酌醴鱠神魚。千金買一醉,取樂不求余」之句。句中的「鱠」即是以生魚片成的膾,即魚「膾」。
只元后,「膾」方才少見於文人詩詞歌賦。
等到本朝,更是聞所未聞了。當然,也可能只是他自己見識有限,消息閉塞的緣故。
似宋蘇東坡那句「金齏玉膾飯炊雪,海螯江柱初脫泉」贊的便是吳郡名菜鱸魚膾。
吳郡在南方浙江錢塘,謝子安也是南方江州人。這兩地,現固是繁華,但這繁華始自唐后,先秦時這兩地被稱為「百越」,為中原王朝充軍發配的「不毛之地」。
或許就是如此,雉水謝家至今還保留了上古飲食之風。
只這白斬雞,孔紹熙望著筷頭沉吟:連皮帶骨,已是半熟,並不是生膾,這是對應著上古飲食的哪一道呢?
白斬雞,白湯燒煮,孔紹熙努力回想,終於想起《禮記》「郊血,大饗腥,三獻爓,一獻孰」一句。心說古人祭祀:祭天用牲血;祭宗廟,用生肉;祭社稷五祀用滾開水燙半熟的肉;祭林澤、墳衍、四方、百物之屬方用熟肉。
這白斬雞正是湯鍋里滾熟,可不就是沉肉於湯,對上了「三獻爓」的「爓」了嗎?
想明白這白斬雞半生不熟的淵源,孔紹熙方將筷子送到嘴邊。
一口咬下,肉汁淋漓,滿口飄香——這看上去油光鋥亮的雞肉塊,竟然也飽含著透鮮的雞湯。
孔紹熙再一次震驚了。
謝家這份用湯心思,孔紹熙搖頭:實在是不遵常理,出人意外。
再咀嚼細品,感受到雞皮的脆滑,雞肉的細嫩,孔紹熙不免嘆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過往千年,他衍聖公府於飲食孜孜追求「精」、「細」兩道,於這「膾」字,即食物本來的味道,卻是倏忽了。
……
「這一道白斬雞,」孔紹熙與謝知道誠心讚歎:「形色之古樸,入口之驚絕,頗具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之意。其間門滋味,實非親嘗所能知。」
百聞不如一見。只憑《中饋錄》上的寥寥數字,如何能道盡這一道菜的全貌呢?
吃席,必是得親身實地吃席,才能體悟這南方世家的飲食文化。
孔紹熙,誰啊?衍聖公!衍聖公為天下文官之首,連帶的文官士人對他家的孔府菜也是趨之若鶩。只一般人見不到衍聖公,更赴不了孔府宴席。由此便有那赴過席,見了世面的炫耀出孔府宴的菜色、菜譜。然後又有那求財心切的仿製市賣,以至兩千年發展下來竟發展成引領天下菜系的「魯菜」。
似京城官多,酒樓幾可謂是魯菜的天下。
這麼說吧,京城過萬的官,其中讀過衍聖公詩文的官遠沒有吃過魯菜的官多——似人數為文官數倍的武官市井小聚也都是魯菜館子,家裡請客也都是魯菜。
衍聖公於大慶朝飲食界的地位可見一斑。
現自家酒席上的白斬雞忽得衍聖公這位美食世家的泰斗誇讚,不說謝知道怎麼受寵若驚了,就似見慣了大場面的謝子安當下也是肋生雙翅,身飛雲霄,整個人都飄了起來。
成了!才剛喝了只三錢小杯一杯酒的謝子安暈乎乎地想:但有衍聖公這一句。他謝家酒席的名聲算是坐實了!
衍聖公都誇了,那在席的必是都得嘗嘗啊。於是連常來常往的周文方都挾起了一塊。
雞塊入口,周文方感受到口腔里往日沒有的鮮嫩多汁,不覺心說:謝家廚房這是改菜譜了?
改得好!這道白斬雞經此一改,較先前更為鮮嫩多汁,甘香滿口。
就不知道是怎麼改的?
轉念一想,想著這是謝家的新秘方。即便謝子安為人大方,但他作為老師,也不好這麼見好愛好,扒著人家的方子一道道問,沒得招人看低。
於是周文方就沒再問謝子安。只想著其他的菜是不是也都有改進?說不得,他必是都得好好嘗嘗!
至於方子,回頭往元維家吃幾回,看他家席上有沒有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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