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端著茶杯耐心待所有人都看完奏摺,楊章銓方點名才剛入閣的劉祖昌:「宗卿,你怎麼看?」

劉祖昌放下才剛喝了一口的茶碗,抱拳道:「楊大人,各位大人,依在下看,謝家這個伯得封。」

看楊章銓捻著鬍子不說話,在座其他人也沒開口的意思,劉祖昌繼續道:「依《大慶律》:凡文官非有大功勛於國家,而所司朦朧奏請輒封公侯爵者,當該官吏及受封之人皆斬。」

不管信國公文望這老頭平時多驕橫跋扈,劉祖昌十分明白:三天兩頭尋隙截胡他工部預算,但看在他多少還能約束得住那群武痞的份上,勢不能就此斬了他的老頭——陛下也不能同意。

至於謝子安,他獻的馬掌雖沒有直接利益到他工部,但他兒子,制馬掌的謝尚前歲賀陛下億萬壽進的標準件製作思想卻是他工部現今,且目測今後十幾,二十年內不會改弦易轍的工程製造、技匠培養指南;再加上去歲開年甘回齋創製的蜂窩煤已廣用於燒炭煉鐵——似昨兒他才剛擬出的,還未及呈奏的工部年終摺子已處處都脫不了謝尚和他名下甘回齋的影響。

由此謝尚便不能斬,連帶的他爹謝子安也不能斬!

斬了,他工部今年要怎麼請封?明年,又拿什麼給陛下的五十億萬壽獻禮?

「信國公掌五軍都督府多年,德高望重。」劉祖昌一字一頓地緩緩言道:「謝子安,嗯,雖說入朝才十三年,資歷短了些,但前年去歲實驗營養缽增產,一年兩熟,河泥肥田,除蟲害的功績早已經朝廷邸報而天下聞名。」

劉祖昌的話說的簡潔,但意思卻很豐富:無論信國公,還是謝子安都是天下皆知的朝廷重臣,但凡沒有板上釘釘昭示天下的十惡大罪便不能斬——一般百姓可不知道,也不關心《大慶律》於文官封爵的細目條文,他們於官曆來只有清、貪兩個評判:貪官殺、清官升。

似信國公威名已久,就不說了,而謝子安,因為今年夏秋兩季全國性的大豐收,現於百姓眼中正是最體諒治癒他們疾苦的青天大老爺,朝廷怎麼陞官都不為過。

若趕這時真因為一條律文把謝子安給斬了,朝廷要如何給天下百姓交待?

朝廷失信,天下失心可是一切禍亂的開端,其危害遠大於開文官封爵可能有的任賢弊端。

俗話說「兩害相權取其輕」,那不就下剩華山一條路——承認信國公保舉得對,謝子安功可封爵嗎?

從初始聽聞的震驚平息下來后,楊章銓很快便想到文官封爵於本朝雖是稀罕,但於歷史卻是尋常——比如漢代的蕭何、張良封萬戶侯,唐時的長孫無忌、房玄齡、魏徵都得封國公,宋朝的王安石封荊國公、歐陽修封楚國公……

亞聖云:天時、地利、人和。不說謝子安謝尚如何天時地利制馬掌,獻馬掌,但沖信國公這個滑不溜丟的老狐狸出頭保舉謝子安,開文官封爵之風,楊章銓私心暗想:俗話說「萬事開頭難」,但有謝家父子開了好頭,後面文官封爵就容易了——不然只以現今的文官品階,升遷最高也只是正一品的三公,到不了超品,官階上永遠低武勛一頭。

謝子安封爵涉及現在未來所有文官的前程——機會難得,他身為首輔怎麼也得替謝家把這個爵給坐實了。

至於陛下任賢的禍患——楊章銓冷笑:難不成他吏部治下的文官操守還趕不上五軍都督府那群武痞?

似他們都能封爵,飽讀聖賢書,兩榜出生的翰林早應該封!

雖然內心已認同謝家封爵,但《大慶律》條文也不可輕廢,楊章銓轉臉問刑部尚書李渭:「文清,你看呢?」

李渭贊同:「宗卿說的是,票擬意見,封爵、典刑,必居其一。」

李渭掌天下刑名,一部《大慶律》解得比劉祖昌更透。

為給弘德帝慶壽,過去一年部里官員用思維導圖方法清理了許多陳年舊案的李渭如此想:文官封爵固然有害——制馬掌的謝尚他雖沒見過兩面,但從《四書文理綱要》的治學思想方法看,已是大家預訂,豈是什麼人都能效仿?

既然效仿不來,那任賢的禍端就有限。何況本朝封爵,只食祿不封邑,其於君主王權的影響遠小於裂土封侯的春秋戰國,韓非那個年代。

今日之事根源原在信國公——所以,信國公為什麼趕現在突然保舉謝家父子?

這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得陛下授意?

如果是陛下授意,那陛下為什麼這樣做?

如果不是陛下授意,信國公一個武將,目的何在?

……

眼見李渭也贊同封爵,楊章銓方道:「既是這樣,那就議議這摺子里保舉的馬掌之功吧!」

「慎秉,」楊章銓點名董守圭:「你掌兵部,兵部下署車馬司管天下驛站。只不知這馬掌於驛馬之功比營衛的軍馬如何?」

信國公摺子里列舉了馬掌于軍事的巨大好處,楊章銓以為不能叫信國公專美於前——謝子安父子出身翰林,是天下士林的表率,如何能文而優則武?

即便按律法,楊章銓心想:謝子安封爵必是得由武將保舉,但馬掌於民生的功績也必得大鑼大鼓、告知天下——他要讓全天下人知道謝子安父子文臣,他們制獻馬掌為的是國計民生,軍事應用只是其中之一!

董守圭喚管家拿來了他草擬經年,一直沒能遞上去的車馬司請功奏章的統計數據。

楊章銓雲淡風清地看完數據,轉又遞給徐奉、張介等眾人傳看。

候所有人看完,戶部尚書徐奉不等楊章銓點名,主動拿出剛使人拿來的戶部的年終報告告訴道:「楊大人,諸位大人,也請瞧瞧戶部這份歷年草地養馬放牧賦稅、徭役漕運開支統計……」

……

看完兩份統計,楊章銓心裡有了底,方問全程未發一聲的禮部尚書張介:「守正,你看?」

張介笑道:「有剛剛兵部、戶部的兩份歷年統計做參照,信國公保舉折章里那句『過去十年,馬掌於朝廷的利益折銀已以千萬計,但假以時日必將過兆』便不算誇大,想能當得起天下公議。」

何謂天下?司馬公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為了各自利益奔波的芸芸眾生即為天下。

又何謂眾生?管子曰:士農工商。

謝家父子之功不止馬掌一件。

張介掌天下貢舉,比誰都明白謝尚前歲印的那本《四書文理綱要》於天下士人的影響——今科院試、鄉試的文章,水平高往年實在太多,但等開春會試——張介暗想:即便謝尚那時年歲依舊太輕,資歷也還是太淺,不至於為陛下點為主考,但因這本《綱要》在,謝尚便天然地與新入朝的進士有半師之分,且這還將成為今後常情——先賢云:明主立政,有功者賞,有能者官,勞大者祿厚,才高者爵尊。

或許就是因為慮到這一點,陛下等不及明年整壽的臘八大朝,趕現在給謝家封爵。

天下這個詞的意義不是一般的深廣,楊章銓聽后很思了一會方道:「似信國公保舉謝子安伯爵一事,本朝雖無先例,但馬掌功勛確鑿,且謝子安於馬掌之外又有營養缽育苗實驗一年兩季、河泥肥田減河運徭役、除蟲害之功,頗當得《大慶律》於文官封爵開例的『除大患,盡忠報國』評判。如此,咱們這便就票擬了進去吧!」

……

能掌一方的閣老不僅心思深沉,還牽涉大慶朝各方盤根錯節的利益。

難得的,六位閣老在謝家入爵這件事上意見高度統一——只小半天就遞進了票擬。

弘德帝見狀不免冷笑,跟心腹大太監李順吐槽道:「這是都想著有初一就有十五,搭順風船呢!」

朕還不知道他們?

李順聞言並不敢接腔——內閣宰輔可不是他所能議論,給御史台知道了就地打死都沒地喊冤。

弘德帝沒得到回應也不以為意,自丟下手裡的《易》,改看奏本。

待看到請旨嘉獎甘回齋的附議條陳,弘德帝又禁不住嘲笑道:「呵,現知道給甘回齋請功了。」

知道再這樣打壓下去,可就把甘回齋拱手給武官了——不管是五軍都督府,還是武勛個人,手裡有的是大小鋪面。

先他們差的只是個結交謝家父子的途徑而已。

涉及朝堂文武鬥,李順更不敢出聲了。

設想一回天下士子從謝尚和武勛合開的甘回齋購買《四書文理綱要》的情景,弘德帝頗覺好笑,臉上情不自禁地就帶出了笑意。

抬眼看到桌案邊恨不能把頭縮到胸腔子里去的李順,弘德帝理智回爐,不覺嘆了口氣——自隋楊廣感慨只有千年的世家,沒有千年的帝國之後,歷朝歷代的帝王無不竭力推興科舉,文武分職。

及他高祖登基,更是一面用文官壓制武官,一面於文官封爵做了嚴苛限制——總之,就是要從根源上杜絕世家門閥的崛起,以免分權。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事關皇權,弘德帝再一次審視面前的兩份摺子。

對於文望突然保舉謝子安,弘德帝開初其實有些意外——畢竟文望這個人一直都頗知進退,懂分寸。

但轉念,弘德帝便瞭然:過去十年,比起邊境那些小打小鬧的衝突,馬掌才是不世之功——這是公。

文望年過花甲,必然想在致仕前為自己和部下坐實馬掌這件奇功——這是私。

既然於功於私都有益,又適逢他五十億萬壽這個絕好請功機——文望不這麼做,才叫奇怪。

文望是無可厚非了,只是朕這個帝王要不要准?

一樣以公私論。

論公,以文望這封摺子和內閣剛遞進的附議條陳中列出的謝子安父子在軍事後勤、民生、經濟、製造、文化的功績,想來即便是開朝太.祖在世,也不能說不封——《晉書》云: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殊勛絕世者亦有不世之賞。

但凡想做不世之君,就必然要給治下的不世之臣不世之賞,而朕大慶朝的不世之賞就是封爵了。

若朕只囿於陳規,堅持摺子留中,一定不封,文望等人雖不至於有異議,但難保私心裡不將馬掌之功由「不世之功」認定為「不賞之功」——且可預見的,後人也將這麼想、這麼看。

這於朕的聖名可是有大妨礙?

嗯,《易》云: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先太.祖定《大慶律》時可沒見過馬掌,也沒見過標準件製作法、營養缽、《四書文理綱要》……

從私心講——呵,天子無私事。

拿定主義,弘德帝吩咐:「鋪紙。」

李順度弘德帝這是要賜匾的意思,趕緊鋪了張廬州府新進的雲龍描金箋。

所謂「雲龍描金箋」就是拿金粉繪了繁縟雲龍圖案的花箋,非常的華美富麗,費時費工——為了保證花箋底紋圖案的流暢性,每一張金箋都由資深畫師一力完成。

不過這都是甘回齋水碓上市前的故事了。

現如今廬州府的描金箋已採用標準化製作——不僅可以合十多名工匠之力描金,而且能合多台設備量產大尺寸紙張——似宋徽宗傳世《草書千字文》那樣的三丈雲龍描金箋,廬州府今年便進了百餘張。

古人云「窺豹一斑」,對著案桌上精彩奢華的細密紙張,弘德帝不免感嘆:似朕用的一張紙尚且如此——放眼天下,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當,直接或間接受謝家父子和甘回齋影響的又是多少?

天下大勢,如大禹治水,可疏不可堵。

朕給謝家封爵就是疏——疏謝家,甘回齋的影響為朕的聖明,盛世之治。

提起筆,弘德帝再無猶豫,揮筆書寫「卓異」……

寫完一張紙,弘德帝端詳一刻,吩咐:「再鋪!」

朕的御筆嘉獎,弘德帝暗想:謝子安一準要懸挂祠堂。謝家家學淵源,四世三翰林,想必祠堂里懸的匾不少。朕身為帝王,字居於其中可不能叫人給比下去。

一氣寫了五張「卓異」,弘德帝方滿意笑道:「就這一張吧!」

給甘回齋的賜匾將掛於店鋪,為天下人所瞻仰。弘德帝更不懈怠,一樣寫了五張,方才罷手。

寫一回字,平了心氣,弘德帝方御筆圈了奏摺,吩咐李順道:「讓禮部擬了爵號來!」

文官封爵的口,弘德帝心說:朕開了!

其他人,若有本事似謝子安父子一樣,能叫武勛主動給保舉,然後惠利天下——連帶的,一年給朕的內庫增收四十萬兩銀子,朕也都賜伯爵。

說起來都是天子享天下供,實則天下供來的賦稅有限,一年不過兩千萬兩。

連帶的戶部能撥給皇帝的花費也有預算——大概是一年一百萬兩銀。

為什麼說是大概?原因就是當皇帝一百萬不夠使了,這預算也不是不能增加——就是當皇帝真要增加,就得跟內閣開口,然後御史台就知道了,跟著勸儉的摺子就來了……

總之只要皇帝一開口,甭管最後加沒加到錢,一場口舌大戰就開始了。

如此為了省事,弘德帝的祖宗便建皇莊,設內庫——即給自己整了個私房小金庫做日常補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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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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