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楚王萬歲

眼前是一位言辭難狀其美、文字難描其形的女子。

她身著素績，其上沒有任何裝飾和刺繡。用白玉響鈴簪束起的頭髮有著比夜色還要深沉的幽黑，更襯出皎月般剔透的玉顏。一雙晶瑩的眼睛像兩顆稀世的珍珠，與豐潤的朱唇遙相呼應，把整張臉裝點得恰如天成。僅僅站在那裡，她就是一片與混亂的堇宮全然不同的素色天地。

柳應侯才十二歲，面對這樣的容顏只能想到兩個字：神仙。柳應侯知道她就是賜予自己光明的人，他跳出母鼎，走到王妃面前跪下。頭頂的黑色巨獸用力拍打月亮，像是在無能為力地發泄著憤怒。

王妃扯下馮衍的衣服給柳應侯披上，對他說：「我回應了你的願望，你必須付出代價。離開這裡，完成我給你的任務后再回來。」

柳應侯沒有回答，而是問王妃：「我爹娘……」

「死了。」他還沒問完，王妃就給出了答案。

「……是。」不知為何，柳應侯並不意外，他的情緒也沒有多大變化。

「去吧。」王妃輕輕一推，把柳應侯送出宮外，回身面對那頭怪物。

「獓囚，」王妃叫出對方的名字，「滾。」

黑點中發出一陣毛骨悚然的嚎叫，片刻后，楚王身上冒出陣陣黑霧，怪物選擇了楚王，賜予他夢寐以求的力量。

王妃知道這力量的代價，因而不為所動。

實現楚王的願望后，怪物的手臂縮回黑點中，與那輪為整個楚國帶來不詳氣息的圓月一同消失。楚王仍在癲狂中，那五百名孩子呆立原地，馮衍六人也如斷線一般沒有聲息。

王妃獨自離開堇宮，被恐懼折磨了一夜的宮衛等人見她出來都像見到了救星，齊刷刷跪在她面前哭喊：「娘娘，娘娘您沒事，您總算出來了，下人們這一晚上擔驚受怕，就怕您出事啊娘娘……」

王妃只覺得吵鬧。她不理會這些人，安靜地走進離沁宮，留下眾人在外面給她磕頭磕到血流如注。

一個月後，十五晚。

楚王帶著扶乩士們到了陳陽。已經被楚王封為國師的扶乩士之首墨儀告訴楚王，一個月前的祭祀非常成功，天神接受了所有祭品並且回應了他，但楚王自己卻感覺不到有什麼不同。

他想去戰場上驗證墨儀的話，但在扶乩士們以安危為由的極力勸說下，他還是來到了陳陽，準備用江嶺試手。

陳陽的百姓從沒見過楚王，也沒見過這麼大陣勢，有些人都不知道該如何行禮。不過楚王並不關心，陳陽只是一個遠離楚國中心的邊陲小地，蠻荒之野禮記廢弛很正常，況且他也不是到這裡教他們下跪的。

站在陳陽城樓上眺望江嶺，楚王覺得很可惜。墨儀建議楚王在江嶺最南邊，靠近陳陽的地方動手，因為這樣既可以打通楚國向西的道路，也可以建一座堅城防守邊境。

楚王認可這個說法，但看到巍峨綿延的江嶺還是有些不忍。當然，如果楚王將來要西征，打開這條通道會大大有利於行軍及補給。因此他只是在心裡感嘆一聲后就對墨儀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

得令后，墨儀帶領其他人行動起來。他們讓楚王坐在主城樓東北角上，在他身前豎起一面金邊紅底大旗，旗上綉著一頭雙眼通紅、面色灰白、通體毛髮漆黑，頭上有四隻古樹般長角的凶獸。

楚王雙手握住旗杆，斂氣凝神等待時機；扶乩士們則在他身後閉目靜心感應天象。

不多時，

一陣風從西南方向刮來，吹開下垂的旗幟。擺動中的凶獸栩栩如生，更顯猙獰。楚王緊握旗杆的手因興奮而發抖，風中有神意，向他傳達了無上之物的言語：動手吧。另一邊，墨儀也有了感應，對楚王說：「大王，大星正位，時候到了！」

楚王馬上起身，左手擎旗向天，右手結印指山，嘴裡重複念道：「煌煌天月，昭昭滅卻。不葬無垠，踏雷正臨！」

墨儀也帶領手下唱禱：「兢兢凡星，汲汲塵卿。大象無形，顯意萬靈！」

在這一聲聲唱禱中天象有了變化：一顆碩大無比的怪星倏爾越過七星，停在陳陽城正上方。九顆形色晦暗、大小不一的星星聚在怪星周圍，排成一面旗子。待眾星臨位，楚王收印，雙手握桿用力把旗子揮向江嶺，高喊道：「請神，借力開山！」

隨著楚王的大吼，旗幟上的凶獸好似活了過來，雙眼泛出紅光，發出一聲震耳的嚎叫。一束天雷自怪星中降臨，劈在那頭凶獸身上。旗子被徹底燒毀，但凶獸卻從中跳出。那恐怖影子的后爪用力，猛撲向江嶺，在兩者相撞的瞬間，凶獸消失，而江嶺——

頃刻間天崩地裂，江嶺從楚國的最南邊開始崩解。山上滾落的巨石遮蔽了陳陽百姓的全部視界，大地震顫發出的轟鳴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毀滅。

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慘叫和哭喊在災難發生一刻后才漸次響起，但那些零星微弱的呼號怎敵這天地將傾的狂嘯？他們的聲音被淹沒在山石的洪流中，無人聽聞。

起初楚王也震驚於塌陷的江嶺，他也沒想到所謂的神力會如此可怕。但那些巨石和江嶺南邊被劈開的豁口提醒他，這就是神賜予他的力量。

楚王臉上同時浮現出駭然跟驚喜的表情，全然不顧禮儀地狂笑起來，笑到最後他甚至流下了眼淚：不是因為郢都城裡那些被當作祭品的百姓，而是因為，握有這種力量，靠他一個人就能征戰九州，再不嘗敗績。

陳陽離江嶺很遠，神力餘波不會落到這裡。楚王長袖一揮，和眾人走下城樓。墨儀吩咐陳陽守將庄辛將百姓都聚集起來，楚王有話要說。

可憐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他們的思緒仍舊被震詫佔據，即便被召集到楚王面前也只是手足無措地站著。墨儀想訓斥他們，但楚王說：「不必」，然後向前一步張開雙臂，對百姓們說：「慶賀吧。」

百姓們面面相覷，不明白楚王是什麼意思。

楚王也不氣惱，再次說道：「慶賀吧，向寡人即將成就的豐功，向我大楚即將實現的偉業，慶賀吧！」

墨儀大聲命令眾人：「在你們面前的，是擁有開山神力的大楚第二十二位君主，也是即將成為九州共主的偉大帝王。你們該向他跪拜，傳唱他，讚頌他！」

人群中一陣騷動，他們現在知道了，江嶺崩毀不是天災所致，而是人力為之，這個人還是他們的君主。驚喜、恐懼、興奮、懷疑、乃至狂熱崇拜的情緒都混合在一起翻騰。

短暫地理解和消化了這些事後，一名農夫第一個下跪，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最後所有人都向楚王叩拜，「大王萬歲」的聲音響徹陳陽，不絕於耳。

第二天早上，楚王安排下人手清理江嶺落石，之後準備修建城關。他自己則心滿意足地啟程返回郢都，計劃一回到郢都就召集軍隊向懷桑進發，虎視鄭國。

握有這樣的神力，楚王的野心也在不斷膨脹。雖然郢都城已空，但他仍然能從丹陽、壽郢、彭城等地召集至少十萬軍隊，再加上請神之力，何愁鄭國不滅？

這麼想著，一夜未眠的楚王在馬車裡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