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窗玻璃上貼著很好看的水紅窗花。
尖尖嘴的喜鵲停在枝頭,四角梅蘭竹菊,花團錦簇。
一旁長長的桌案上擺著好幾摞年年有餘、歲歲平安的紅紙。剛出爐的糕點熱氣騰騰,廚娘手忙腳亂端上桌,薄薄的紅紙被熱氣滾得翹起邊。
時舒往勺子里吹了好幾口氣,最後齜牙咧嘴咬下一口湯圓。
湯圓太大,紅棕的豆沙餡從破口裡滿溢出來,清清白白的湯水眨眼就變了色。
時舒一手握著勺子,一手伸去撫紅紙。
廚娘哄他快吃:「一會客人多,可不顧上你。吃好了下去玩!」
手指頭三心二意捻著紅紙邊,時舒抬頭,小臉被熱氣熏得粉紅:「太燙了......」糯米一樣的牙齒上沾著細細的豆沙粉,仰頭說話的時候,烏黑眸子水汪汪的,瞧著人一臉為難。
廚娘看得心都化了,當即改口:「慢慢吃慢慢吃,可別燙著,嬸嬸看著你啊......」
時舒笑眯眯:「謝謝嬸嬸!」
窗外,璀璨的煙花一陣一陣,如同瀑布流瀉,照進廚房的時候,絢麗的顏色映在半空,被滿屋子白霧繚繞包裹,夢境一般漂亮。
廚房裡進進出出,每個人都像走在雲霧裡。
手指頭捻得紅通通,時舒低頭去吃勺子里剩下的一口。
一口咬不住,豆沙全粘在嘴角。
這會慢慢磨著嘴裡的,一雙眼滴溜溜地四處轉。耳朵也豎得精神,聽著犄角旮旯的閑言八卦。
他從小心思就定不住,不像梁徑,吃飯就是吃飯——他小時候吃飯,那是耳聽八方眼觀六路,手腳更不帶閑的。
篤篤篤的聲響,案板上切著核桃碎。
時舒聞著香氣轉頭,廚娘笑著給他抓了一大把,順手摸了摸他圓圓的腦袋,嘴上嘮著梁家不知道哪個旁支的八卦。
「......說是潯州老家的姑娘看不上......小夥子我在電視里瞧過,長得倒是人模狗樣,就是聽說私底下亂得很......姑娘又不是傻子......再說了,這麼好的家世,他爸和老爺子同宗里關係最好,以後自己出來做事業,嫁什麼人啊......」
梁家四輩人積攢下的家業,如今來往的,大都在政商兩屆。本家就梁坤梁徑這一支,誰知去了學界。沒人知道梁老爺子想什麼。旁支里倒是出了兩三個人才,其餘的,各有各的難念的經。就像一棵樹,看上去枝繁葉茂,但過分旁逸斜出,不見得是好事。
時舒聽著八卦,聽到最後很認同地點了點頭。他見過梁家幾個姐姐,都長得好好看。
廚娘注意到他一邊吃手心裡的核桃碎,一邊老成點頭,好笑:「你點什麼頭?聽得懂嗎?」
另一邊打下手的廚娘笑:「時舒過了年十歲了吧?十歲要懂事了——肯定聽得懂,你別再瞎說了!」
時舒搖頭,吃了核桃的腦子十分嚴謹:「還有四個月才十歲。」一雙眼看著人說話,口齒清晰,小模樣格外認真。
廚娘被他較真的樣子逗樂,見他碗里熱氣都不冒了,又給添了半勺熱湯。
突然,身後傳來「哐當」一聲。
正巧煙花又綻開一朵,聲響混在一起,聽起來並不明顯。
時舒津津有味看完了眼前的煙花,咽下嘴裡的核桃,才扭頭去看發生了什麼。
梁旭急哄哄跑上來,和門口的夥計撞上,一碟子山楂年糕散落一地。
廚娘討厭死了:「梁旭!不要來添亂好嗎?這麼多人,不會慢慢走嗎?」
「對不起......我餓了......」梁旭也嚇了跳,站在原地小聲嘟囔。
隨即,他的視線在一片霧蒙蒙里精準抓到坐桌前睜大眼瞧他的時舒,頓時疑惑,但更多的是嫌棄,眉毛立馬皺起來,大聲:「他怎麼在這裡?!」
廚娘沒理他,轉身盛了碗湯圓擱桌上,嘴裡繼續說他:「哪回不是毛毛躁躁的......」
梁旭在時舒身旁坐下,盯著他:「你怎麼在這裡?你沒家嗎?」
他著實不會說話,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低頭咬了口湯圓,瞧見是芝麻餡的又皺了皺眉,餘光瞥見時舒碗里的豆沙,轉頭也要換豆沙吃。
廚娘當沒聽見,手裡的事忙都忙不過來。
梁旭吃癟,有點生氣,但宅子里都是長輩,這點事還是懂的。他朝廚娘背影瞪了眼,埋頭很不甘心地狼吞虎咽。
他們一家剛到,飛機上就沒好好吃過。下了飛機幾小時的車程,高架上又堵了不少時間,飯點都餓過了。
過了會,樓下傳來吳爺的聲音。
樓梯板一陣響動,跑上來幾個滿頭大汗的夥計。他們和廚娘們一起捧起之前出鍋的幾盤糕點,覆上紅紙,小心端著下樓。
眨眼,偌大的廚房就剩倆小的。沸騰的鍋慢慢歇下,很快,四周霧蒙蒙的水汽也消失不見。
梁旭一身小西裝,格外精神。儘管吃得急,但很注意儀錶,衣襟袖口整潔乾淨。
時舒偷偷打量著,想起之前他們五個一起玩,聞京八卦梁家,說到梁旭,告訴他梁旭小學還沒讀完就去了英國,現在一家子都在英國發展,梁旭也接受西式教育。那會原曦聽了,嗤之以鼻,她一直記得梁旭小時候下狠手打時舒的事,轉頭問梁徑:「你表哥去英國還回來嗎?最好永遠不要回來了!」時舒也緊巴巴看著梁徑,他都被打出陰影了。梁徑很淡漠的樣子,對時舒說:「總要讓他回來一次,你給我打回去。」時舒:「......」他很不爭氣,小聲嘟囔:「那還是不要回來好了......」梁徑笑:「不回來也沒事,等你長大了,我帶你去英國打他,我把人摁住,你給我好好打。」時舒無語至極:「梁徑你有病吧?」梁徑笑而不語。
窗外的煙花更加密集。一簇接著一簇。水霧散去,屋子裡亮堂堂的。
細密的雪粒子落在窗欞上,滴滴答答。
梁旭比梁徑大兩歲,這會個子已經竄得很高了,坐在椅子上整整比時舒高出一頭。
時舒捏著勺子,軟軟糯糯的湯圓摁下去又浮起來。
他坐立不安,都想走了,但又捨不得好吃的湯圓。
梁旭吃完,拿出手巾端莊地抹了抹嘴,然後將手巾摺疊得四四方方,原樣放回了口袋。
一系列動作穩重又得體,和廚娘嘴裡的「毛毛躁躁」判若兩人,表演一樣做作。
時舒扶著碗,不看他,咬著已經有些涼的湯圓慢吞吞吃。
「還沒說呢,你怎麼在這?」
梁旭吃飽了,撐著下巴打量時舒,一邊眉毛翹起,很好笑的樣子:「暑假來,過年也來,這是你家嗎?」
時舒不吭聲,垂著眼睛看碗里的豆沙湯,捏著勺柄,臉慢慢有些紅。
「嗤。」梁旭看他這副樣子,鼻子里輕輕笑:「我就搞不懂了,你是給梁徑下什麼蠱了嗎?」
一口糯米糰子在嘴裡,時舒慢慢動著腮幫子,就是不理他。
「......還是你跟你那個媽一樣,離了這家轉頭就能找到下家——啊!」
不聲不響,時舒扭頭,盯著梁旭嘴巴惡毒地動,抬手忽然就把自己的碗扔到了梁旭臉上。
梁旭驚呆了。
好幾秒,他瞪著時舒難以置信。
一身水淋淋的豆沙,碗里剩下的兩隻圓滾滾湯圓和一隻咬了一口的湯圓在他肩頭黏糊糊地翻滾,最後啪嘰幾聲掉在他的大腿上。
碗沒碎,落在地上咕嚕嚕地翻著圈。
「時舒!」
梁旭猛地站起來,一把掐住時舒脖子,盯著他痛恨到極點:「你——我要殺了你!」
時舒從頭至尾都沒吭聲,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眼冷冰冰瞧著梁旭,在梁旭掐住他脖子的時候,抬腿就朝他踢去!
可惜梁旭身高和塊頭擺在那,他的那點力氣很快被梁旭摁住,梁旭把人翻倒在地,朝時舒臉上就是狠狠一拳!
挨了一拳的臉火辣辣得疼,但時舒也不是吃素的,他不說話,兩條腿拼了死命去蹬梁旭,把梁旭身上踢得簡直不能看。
梁旭掐著時舒,臉都成豬肝色了,抬手又是一拳——
「梁旭!」
身後傳來一聲怒吼。
沒等第二拳落下來,背心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腳,梁旭身子歪了歪,手上還掐著時舒,他扭過頭,眼睛赤紅:「梁徑!你踢我——啊!」
梁徑管他說什麼,衝上去朝他臉上狠狠揍了一拳!
梁旭手上一松,時舒後腦磕上地板,捂著脖子直咳嗽。
梁徑氣瘋了,他拽著梁旭,把人拖到一邊,每一拳都實打實地朝梁旭臉上揍。
他的動作、神情冷酷到極點,下手沒半分留情,骨頭撞擊的聲音都能聽見。
時舒完全嚇呆,後仰的視線望著梁徑狠厲至極的背影,好幾秒,連坐起來都忘了。
梁旭不敢打梁徑,挨了十幾下打終於尋著空隙,他大叫一聲把人用力推開,捂住自己鼻子,很快,大片鼻血從指縫滴下來。
他像是被打懵了。好半晌沒動。
時舒趕緊爬起來跑到梁徑身邊。
角落裡,一壺熱水剛剛燒好,壺蓋上白氣直冒,發出嗚嗚的低鳴。
樓下人聲嘈雜,吳爺的聲音很洪亮。
過了會,梁旭抬起頭,血淋淋的手指著梁徑,咬牙切齒:「等著......等著......我要告訴你爺爺——」
時舒抖了抖,抬頭看著一臉猙獰的梁旭,眼神慌張。
梁徑坐在地上很慢很慢地喘氣,聞言輕輕彎了彎嘴角,語氣冰冷:「你去。麻煩告訴完就給我滾。不然——」他抬眼,一雙黑眸兇狠異常:「我見你一次打一次。」
梁旭手指點了點梁徑,糊著血的臉全是不忿和鄙夷,站起來轉身就要下樓——
「等一下。」
梁徑對上時舒倉皇的眼睛,視線慢慢移到時舒被掐的泛青的脖子,停頓片刻,改口:「你不許去說。」
梁旭不知道他怎麼突然之間變了主意,語氣驟然猖狂:「你管我?!你管管這個人吧!真不要臉!大過年的來別人家把人打一頓——沒教養!你看我告訴你爺爺之後,丟臉的人是誰?滾的人是誰?!」
時舒抬頭,眼底潮乎乎的,瞪著一雙眼,很不甘就這麼被拿住,雖然心底害怕得要死,但還是撐著大聲說:「你去說好了!丟臉就丟臉!走就走!我才不怕!反正我就是要打你......就是要打你......」他越說聲音越低。
畢竟年紀還是小,長輩介入這件事性質就不一樣了——時舒腦子裡渾渾噩噩,一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一會眼前浮現丁雪失望的樣子......大人們圍著他,打電話叫舒茗過來領他走......
「沒事。」
梁徑輕聲,他摸了摸時舒有點腫起來的臉頰,站起來朝梁旭走去。
窗外煙花更加密集。
屋子裡沒有一刻沉暗,梁徑背光走去,面容始終落在陰影里。
梁旭皺眉,他站著沒動:「你幹嘛。」
梁徑在距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
角落裡,一壺水快要燒乾。冒出來的水汽聲像急促的嗚咽。
梁徑拿走壺蓋,下一秒,在兩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直接把手伸了進去!
「艹!」梁旭頭都炸了,直接一腳踢開水壺!
「梁徑!」時舒嚇得直接哭出來,手腳並用爬起來,跑過來。
這下,梁徑手指連著手背迅速紅起一大片。
他本人除了剛燙著的時候皺了下眉,這會已經和沒事人一樣。梁徑低頭看了看受傷的手,似乎在衡量燙傷程度,片刻,他垂著眼睫,語氣淡漠:「你要是去說,我就說這隻手是你弄的。時舒為了幫我才跟你打架。」
末了,他抬眼,朝目瞪口呆的梁旭笑了下:「你覺得會是誰丟臉?你爸估計會連夜送你回英國吧。」
梁旭已經獃滯了。他看著梁徑,好像從來不認識他。
時舒不敢去碰梁徑的手,他急死了,彎腰低頭對著他的手猛吹氣,本來眼睛還有點腫,臉上又實打實挨了一拳,這會又哭起來,看上去可憐巴巴。
梁徑另一隻手摸摸時舒的頭,然後去牽他,帶著人朝外走:「沒事,塗了葯就好了,我們下去找吳爺。」
剛走出門,就看到吳爺站在他們面前。
時舒嚇得差點絆了一跤,臉色慘白。
吳爺沉著臉和梁徑對視幾秒,皺眉嘆了口氣,他轉過身把屋子裡獃獃站著、已經不會說話的梁旭拉了出來。
梁徑安慰時舒,語氣十分輕柔:「沒事,吳爺自己人。不會多說的。時舒不要怕。待會塗好葯,我們下去看燈籠好不好?」
時舒下意識聽他話點頭。他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梁徑說什麼就是什麼。
吳爺:「......」
事後倒是一片祥和。
三個人坐在一個房間里敷藥。井水不犯河水。
丁雪進來看的時候,時舒差點說漏嘴,他太害怕了,縮在椅子里愧疚又難過。還好梁徑截得快,他的手也不是很嚴重,多虧梁旭那震驚的一腳。
只是時舒和梁旭臉上的傷是瞞不過的,但梁旭嘴巴咬得死,說自己撞的,時舒也小聲說自己撞的,最後弄得丁雪一頭霧水,轉臉去看自己兒子。
梁徑淡淡笑:「媽,沒事。」
丁雪瞪他,先前梁坤那受的氣沒消,這會氣道:「這點跟你爸一個樣!」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梁旭看了眼嘴巴一點不牢靠的時舒,語氣涼涼:「你管管他吧,不要我這沒漏風,他那全漏了。」
時舒更加愧疚,坐在椅子里眉毛耷拉,眼睫又潮起來。
梁徑瞥了眼梁旭,很不客氣:「再說一句給我出去。」
從那時起,梁旭就覺得,梁徑大概是瘋了。
至於這件事後來有沒有被梁老爺子知道,沒人清楚。
時舒關於那年除夕夜最後的印象,是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舒茗落地江州,打電話給丁雪,說要來安溪接時舒,很抱歉給他們一家添麻煩。時舒那會是真想回去了,這麼一番跌宕起伏,他沒有哪個時刻比那時更想媽媽。但是梁徑忽然說手疼,時舒捨不得,和舒茗說好,就留下來陪他一晚。
後來,梁徑疼得整晚睡不著覺,葯勁下去,後半夜的手簡直鑽心似的疼。
那會時舒已經在他身旁睡得四腳朝天。他太累了,心力交瘁,四肢乏力,除夕守夜守到最後,小呼嚕都打起來了。
梁徑下樓找葯抹,路過堂屋,梁老爺子和梁坤坐著說話,父子倆不知道坐那多久了。
梁老爺子把人叫過去,盯著他手看了眼,轉頭對自己兒子說:「你這個兒子比你狠。」
梁坤問他手怎麼回事,梁徑說了句廢話:「不小心燙著了。」
梁坤:「......」
梁老爺子笑呵呵,覺得實在好玩,起身去柜子里找葯給他抹,背過身的時候說:「時舒睡著了?」
梁徑點頭,跟上前,笑:「一沾枕頭就睡著了。爺爺你去看,都流口水了!」
梁老爺子搖頭,一邊給孫子上藥一邊循循:「以後別那麼嚇他。不然人家要躲你的,你這樣子讓人害怕。」
梁徑就不說話了。
已經是大年初一。
月色極亮,落在堂屋廊檐,像一層薄薄的霜。
不遠處,去年的舊雪籠罩在新一年的月華下,空曠院子里,周遭一切凝霜覆雪,晶瑩剔透。
梁坤站起來伸了伸腰,明天還有同宗的一大波兄弟姐妹要來,他得去后廚看看。
丁雪身體不能熬大夜,已經睡下了。
「疼嗎?」梁老爺子給孫子吹了吹手背。
梁徑點點頭,下秒又搖頭:「還行吧。」
梁老爺子哼了聲:「活該!」
梁徑微微笑了下,低頭去著自己手。
「這麼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