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流言入宮闈
伴隨著那一句譏諷式的問話,張小宛柔弱瘦小的身姿緩緩出現在鏡面中。
陳濟也慢慢旋轉鏡子,對準自己,他看到,在黯淡的寢殿里,小宛披頭散髮,比先前清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眼中更褪去了當年的青澀與怯懦。
「對不起,我儘可能不聯絡你,也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陳濟凝視著鏡中的小宛,努嘴一笑。
小宛哼了一聲,滿目不屑:「哄誰呢?你若不是陷入困境,需用得著我,哪肯俯就找我?」
「你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慧過人,料事如神。」陳濟獻媚似地吹捧著,臉上仍然堆滿笑意。
小宛也噗嗤一聲笑了,但笑得很冷、很刻薄:「你憑什麼認為我還會幫你?」
「你自然不會幫我,但你會幫你自己。」
聽了這句話,小宛微微仰頭,目光掃過陳濟,陳濟倒是與當年沒有多大變化,劍眉斜飛,薄唇輕抿,稜角分明的長型臉上依舊洋溢著滿滿的自信。.
「你應該不甘心青燈古佛,了此餘生吧?或許我們可以相互成全,改變命運呢?」陳濟的笑容從來談不上真誠,但這兩句話對張小宛卻足夠有誘惑力。
因為自孝宗司昱死後,小宛的生活無比凄苦,確實堪比那些與青燈古佛為伴的出家人……不,她的日子怎麼可能比得過出家人?
當時,兩宮太后孟氏、周氏為宮中局勢安定,才沒有繼續追究孝宗死因,小宛也因此躲過一劫。
可新君即位后,小宛作為先帝所遺嬪妃,而且是一個身無所出、毫無背景的妃子,根本談不上地位,她的芳樂殿漸漸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冷宮,連吃穿用度的供給都越發艱難,更別提活得體面。
與她同樣受到冷遇的宮妃當然也不在少數,因為孝宗生前妃嬪多、且全部身無所出,但小宛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也極有可能是唯一沒有被寵幸過的一個,如果就這樣熬到孤獨終老,她怎會甘心?
「如果我能有那麼一天,我當初答應你的事,依然作數。」陳濟笑吟吟,又給小宛動搖的思緒加了把火。
小宛並不信任陳濟,只是她已然成為一個被全世界遺忘的人,她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再次看了陳濟一眼,終於開了口:「你想要我做什麼?」
陳濟又環視了一遍自己所居的房屋,他還是擔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會不會有人偷聽?
思慮再三,他仍以謹慎為上,他對著鏡中的小宛輕聲說:「看我。」
小宛領略其意,是要她看著他的口形,不發聲。
於是小宛專註地看著陳濟唇齒挪動,暗暗記下了他交待的每一件事。
不及天亮,小宛便將采苓叫到寢殿中,兩人在屋內咕唧了好大一會兒。
在小宛的地位一落千丈后,這幾年,芳樂殿的宮婢太監們紛紛各自尋門路去別處安排了差事,肯留下服侍的也只剩采苓一人了。
表面看來,大家都以為采苓是小宛的陪嫁丫鬟,情深義重,所以不離不棄。
實際上,小宛心裡明白,這只是因為她們有共同的利益驅使罷了。
空蕩蕩的芳樂殿,早已淡出宮人們的視線,倒方便她們主僕二人合計事情,不必擔憂隔牆有耳。
小宛知道,宮中陳濟的眼線,絕對不止采苓一人,但除了采苓,小宛並不知還有哪個是陳濟的眼線,因此要做的第一件事,便全部交於采苓了,采苓自去找該找的人、吩咐需做的事。
住在太後宮中的司姚公主,早膳後來到樂游苑摘花,幾個丫鬟都陪同著,一起細賞哪個花兒開得好。
剛摘了沒幾枝,司姚和丫鬟們走著看著,隱約聽見花叢那邊有兩個小太監竊竊私語。
一個正說:「如此說來,先帝的死多半與大司馬有關了?」
另一個也道:「可不是么?也就咱們宮裡消息不靈通,整個京城早就傳遍了,都說當今官家是太后和大司馬的私生子!」
丫鬟們都愣住了。
司姚更是大驚失色,朝那個方向厲聲吆喝起來:「在那裡胡說八道些什麼?」
兩個小太監聽得是司姚的聲音,忙從蹲坐的石台上站起,慌慌張張跑過來跪下,大喊:「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司姚氣呼呼地質問:「好大的膽子,誰准你們背後造謠?誹謗官家?」
太監辯解道:「奴婢哪敢造謠?實是跟著總管出宮買辦時聽見百姓議論,一時心裡好奇,才多聽了幾句。」
另一個太監也忙附和:「公主有所不知,民間街頭巷尾到處都在傳說官家身世,奴婢們私下議論,也是在替先皇和官家鳴不平啊。」
司姚聽了,似乎覺得很不對勁:「當真是民間街頭巷尾都在傳此謠言?」
太監們都說:「公主到宮外隨便走走便可聽到,奴婢不敢欺瞞。」
司姚頓時感到一陣心慌,也沒什麼心思摘花了,忙帶著丫鬟趕回安壽殿,將所聽聞的消息十全都告訴了她的母親太皇太后孟氏。
孟氏得知這些話,也著實吃了一驚,她雖成日深居宮中,可她母家的親眷平時也沒少來請安,竟從不曾提過民間有這等荒謬的傳聞。
司姚向孟氏建議道:「母后,要不……我們換個便服,到宮外走走,聽聽看是不是這樣?」
孟氏搖了搖頭:「不行,我們哪能輕易簡裝上街?萬一遇到刺客,就得不償失了。」
司姚覺得有理,於是更六神無主了。
孟氏靜坐片刻,仔細梳理了司姚帶來的這則消息,有兩個重點:其一是孝宗司昱的死因,一直都是個迷;其二是少年天子司德的身世,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
這一瞬,孟氏回憶起諸多往事:當年司昱突然離世,周玉娘殺伐果斷,傳懿旨命大司馬陳熙穩住眾臣,而陳熙言聽計從,兩人裡應外合,在沒有傳位詔書的情況下讓前朝後宮共同認可了大皇子司德即位……
如此有心計的合謀,在後宮摸打滾爬了大半輩子的孟氏居然沒有察覺出來?
「母后,怎麼辦呀?大司馬原本就手握兵權,要真的是……那一旦官家親政,天下豈不就改姓陳了?」司姚焦躁的聲音把孟氏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孟氏定了定神,吩咐身邊的鄭嬤嬤:「去,先把張淑媛給我叫過來,要悄悄的。」
鄭嬤嬤領命。
不多時,張小宛至,依禮向孟氏請安,抬頭見殿內門窗緊閉,只有孟氏的幾個心腹婢女、以及司姚公主,一屋子都是神神秘秘的樣子。
廢話不必多說,孟氏就直接問:「今兒個,你必須老實給我交待一下,先帝孝宗,當年究竟是怎麼死的?」
小宛當然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她必須故作吃驚,雙腿一打顫,就跪了下來,唯唯諾諾地作答:「回……回太皇太后……先帝是……是魘崩……」
孟氏看了鄭嬤嬤一眼,鄭嬤嬤便上前給了小宛一個耳光。
小宛捂住臉,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轉,更做出一副楚楚可憐之像:「臣妾愚昧,不懂……不懂太皇太后的用意……」
鄭嬤嬤又是一個耳光甩到小宛臉上。
小宛委屈極了,她臉上發燙,不知不覺,兩行眼淚已經落下。
孟氏看著小宛,似笑非笑,又一次發話:「張淑媛,以你的出身、你所做過的事,能活到今日,難道靠得只是運氣?你是裝傻裝習慣了?還是希望哀家在你腦袋上敲一棍子,把你變成真正的傻子?」
小宛忙伏地磕頭,更加淚如雨下:「太皇太后恕罪,先帝之死確實另有隱情,臣妾……臣妾也不想隱瞞……是周太后逼著臣妾……逼著臣妾謊稱魘崩……臣妾人微言輕……臣妾不得不聽她……畢竟她……她為先帝生下唯一皇子……她遲早都是太后……大司馬又權傾朝野……臣妾這些年一直戰戰兢兢……」
說著說著,小宛早已涕淚齊下,哽咽得難以說出囫圇話。
孟氏瞥了小宛一眼,那神情顯然很不耐煩。
司姚很急躁,在一旁催促道:「真是急死人了!你怎麼那麼啰嗦?一句一頓一把淚的,母后哪有那麼多閑工夫跟你耗著?你就直接說皇兄當年到底怎麼死的不就行了?」
「啟稟太皇太后,先帝……先帝乃是死於非命,是被周太后和大司馬合謀害死的。」小宛仍舊帶著哭腔,只是答話稍微利索了些。
孟氏和司姚相視一看,她們此刻對於這個答案當然不會覺得意外。
但孟氏故作出不信的模樣,斥責道:「真是胡扯!整個後宮都知道,先帝那晚留宿芳樂殿,是死在了你的寢宮、你的床榻之上。而周氏居於仙華殿,平日與你素無來往,怎會半夜三更跑到你那裡去害先帝?」
小宛又悲悲戚戚哭起來:「臣妾不敢扯謊,只是此事說來話長啊……」
孟氏淡淡道了句:「那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