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大唐景雲元年冬
華山山麓放眼望去已是皚皚白雪,山脈延綿幾百里,從遠處的論劍峰至近處的坐忘峰,在銀雪的覆蓋下顯得無不宏偉磅礴,氣勢凌人。山上的各類松柏在凜冽的寒風中任舊堅韌挺拔,傲立不屈。
又一陣寒風掠過,松枝上的積雪被一片片刮落下來掉進了地上深陷的腳印里。順著腳印望去,不遠處一男子正於雪地里悠然前行。
少時,空中一聲尖嘯響起,男子停下腳步應聲望去,只見一隻碩大的雪鷹在空中盤旋,不過片刻又揮動雙翼朝遠處飛去。男子一手摯拂塵,一手捋了捋下顎的鬍鬚,面露疑惑之色。隨之他似意識到雪鷹在此時出現定是有所寓意。為此他一甩手中拂塵雙腳發力一登,踏空直奔著那雪鷹就追了上去。
那男子身法卓絕,輕功更是了得,時而凌空踏躍,時而尖點松柏,追星逐月般朝那雪鷹一路追趕。而那雪鷹一路翱翔,從落雁峰掠過長空棧道再橫跨華山深淵,直至論劍峰頂才收了雙翼停落在一株千年迎客松上,抖了抖身上的殘雪后又擺動著腦袋四處張望著。
不消片刻男子也隨即而至,身影出現在論劍台上。他一身鶴影道袍,手中拂塵隨風搖曳,著眼看去甚是有仙家風範。
「既有友人到訪,何不現身一敘?」
男子一雙深邃的眸子注視著不遠處的論劍石,卻是先開了口。
「李掌門,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話音剛落便見一人從論劍石后緩步走出。此人身著黑色裘皮大衣,以罩遮面,背負長劍,手中還抱著一個襁褓。
鶴影道袍男子便是純陽派現任掌門李忘生,他注視著眼前這人,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緊接著他將目光停在了蒙面人背後露出的長劍劍柄上,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激動和感傷。
「大……師兄!」
李忘生有些激切。
蒙面人先是微微一顫,而後轉過身去帶著幾分嘲諷與責備應道:
「我已踏出純陽許久,不曾想還有人記得我這個大師兄!」
「大師兄,其實當初……」
李忘生話未說完,那蒙面人做了個打住的手勢隨之厲聲道:
「當初我被迫離開純陽,被人一路追殺,那時的你們可有誰想過我這個大師兄?」
李忘生望著蒙面人的背影竟是一時語塞,眼中流露出的儘是難受不解之情。
蒙面人頓了頓又道:
「也罷,暫且不提這些,風兒、韻兒可還好?」
「風兒、韻兒很好,只是對你尤為思念,大師兄未曾見過他們?」
「不必了,我此次回來並非為及他兩。」
話畢蒙面人轉過身來將手中襁褓遞予李忘生並囑咐道:
「此子乃我故友李氏後裔,他家人臨終前托我照料,但我實無閑暇,將他帶在身邊亦是對他無益,故此番前來便是意欲將他寄於純陽,望你能授其業,傳其功法。」
蒙面人此時的語氣雖是平淡,但卻有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李忘生接過襁褓,只見其中嬰孩正在熟睡,一張小臉在霜雪之下顯得格外紅潤。
「大師兄,這孩子是男是女可有名諱?」
「男孩,未曾有名。」
話畢,那蒙面人便一個縱身飛俠了論劍台,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李忘生望了望遠處延綿的雪山,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而後又低頭看向懷中的嬰孩,
頓時一股酸楚從心頭涌了上來。
純陽派始於大唐德武二年,由呂岩所創,至今已有百餘年歷史,當然這只是以建成的時日所算,若要追溯其根源年份怕是還要早好些年。
純陽一派教址位於華山(今陝西西安以北),從山門往上直徑而行便可至三清殿,途經三清殿再往後便是純陽一派建築群所在。以太極廣場為中心,東面是掌門住所玉虛殿,南面是清虛、紫虛殿,北面則是靈虛殿、沖虛殿以及天街。除開這些,太極廣場前的兩儀門更是容易引人注目,其兩排碩大門柱上陡然篆刻著「大道生生生萬物,太極無極有乾坤。」
松柏銀華,白雪紛紛。太極廣場上一男一女於雪中相對而立。
「風師兄請賜教。」
女子身著朔雪長衫,頭戴黑白相間道冠,腰挽錦帶,身材突兀有型,右手反摯一長劍向那男子作了一揖。而對立那男子臉上卻是顯得有些無奈。
「金韻師妹啊,今天都已經是第五回合了,要不咱歇會?」
「唔……可是……!」
那叫金韻的女子聽罷,顯得有些失落的樣子。
「誒、誒、誒,別可是啦,你看啊,我呢也就比你早入門一載,你現在的修為和劍術都快趕超我了。所以呢,偶爾休息休息偷偷懶也未嘗不可,反正師叔伯們都不在,也不會有人知曉。」
話畢,那男子眼珠賊溜溜的一轉,在巡視了一圈四周後接著又對金韻道:
「好啦,師兄今日就先不陪你練了,改日、改日啊。」
男子話罷正欲開溜,突然一個聲音從太極廣場外的台階處傳來:
「風兒,又去做甚呢?」
話音剛落卻見李忘生環抱著襁褓從台階下緩步而上,那男子聞聲望去,先是一愣,待反應過來后,便畢恭畢敬的朝李忘生作了一揖道:
「洛風參見掌門師……!」
話語未盡,男子臉上的表情就凝固了,緊接著跟見了鬼一般,猛的轉身腳尖一踮,一個梯雲縱便從太極廣場直竄上了兩儀門頂,身影一閃消失了。
「洛風,你個小王八蛋,看我逮到你非得把你的皮給拔了不可。他奶奶的氣煞我也!」
言語間又見一個身著白衣道袍的大漢,手裡提著一隻吃的只剩頭的烤兔子,從天街方向咆哮著疾趕而來。不巧的是正撞上了剛回來的李忘生,四目相對之下,那大漢立即扔了手上的兔頭搓了搓手對李忘生作了一揖道:
「呃,掌門師兄,我……那個……他……!」
「鳳鳴師弟,想必是風兒又給你惹麻煩了吧?」
李忘生淡淡一笑問道。
「正是……哦……不是……哎……!」
那大漢一時語塞竟不知自己倒地要說什麼,無奈只急得跺腳。李忘生倒並不覺得稀奇,對於他這位卓鳳鳴師弟的性子,怕是沒有人能比他更為了解了。對此他也不多做過問,又只淡淡一笑,而後便又轉頭對金韻道:
「韻兒,去告知一聲你於睿師叔與你上官師叔來玉虛殿,我有事相商,鳳鳴你且隨我來。」
話罷李忘生便自顧自的往玉虛殿走去。那金韻被剛才一幕弄得雲里霧裡,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而後便疾步奔著靈虛殿而去。
雪依舊未停,厚厚的積雪壓得松柏嘎吱作響。玉虛殿內,李忘生來回踱步,除他之外,殿內還另有三人,首當其衝的便是那身著白色道袍的大漢卓鳳鳴,他雙手負背立於大殿內一側,一臉憨厚的樣子,眼睛直盯著李忘生。於他身旁分別還站有一男一女,那女子正是享譽天下三智之一純陽六子中的清虛子於睿,她頭戴白色道冠,青綠的發簪上飄逸著兩條黑色綢帶,朱唇柳眉,一身淡墨色丹青道袍使得仙氣盡顯。而那男子則是靈虛子上官傅玉,同為純陽六子之一的他卻與李忘生等人略有不同,一張胖乎乎的臉上終日掛著淡淡的笑容,寬胖的身軀配上純陽一派的道袍看起來頗具喜感。
「掌門師兄,你將我們招來所為何事啊?」
見李忘生來回踱步久久不語,卓鳳鳴不免有些急切問道。
李忘生停下腳步,又將懷中裹著嬰孩的襁褓遞給了於睿。
「這孩子……」
一早就注意到這嬰孩的於睿言語間便將其接了過來,似有疑惑的看向李忘生。李忘生只輕聲一嘆后便將方才在論劍峰上發生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哎,他奶奶的,一別許久大師兄怎麼還是那牛脾氣……!」
卓鳳鳴在得知了事情的經過後竟不自覺的又牢騷起來,可他話還未說完,一旁的於睿卻是瞪了他一眼,於此他又只得將到嘴邊的話硬生生的給咽了回去。
「大師兄行事向來如此,只是這孩子的名字……」
於睿再次將目光投向李忘生,毋庸置疑是在等李忘生給這孩子取名。可還未等李忘生開口,那卓鳳鳴跟追風似的又插嘴道:
「依我看啊就叫李大牛得了,實在還好記,哈哈哈哈。」
話罷竟自顧自的大笑了起來,而此時殿內縱人皆一臉鄙視的盯著他。見大家此等神情卓鳳鳴也只得自討沒趣的乾咳了兩聲后不再言語。
李忘生思索了片刻才道:
「現今乃景雲元年,那不如就喚名為景罷。」
對此眾人並無異議,皆表贊同。於睿更是欣喜一笑,她看了看懷中熟睡的李景,又望向殿外飛舞的大雪,若有所思的對眾人道:
「名景字雪名如何?」
「師姐是欲以雪為字?」
一旁的上官傅玉一臉笑意的對於睿道。於睿應聲點頭算是回應,隨之又轉向李忘生對其道:
「那掌門師兄欲將雪名收入玉虛門下嗎?」
「非也非也,此子乃大師兄故友所託,與他定有淵源,我只需負責授其業、傳其功法便可,這師徒的名分還是留給大師兄罷。」
話罷李忘生便又望向殿外飛雪,表情思緒萬千,當然眾人也都知道他的用意,只是,都不願再提及當年那些舊事罷了。
論劍峰上,洛風手中撫笛立於崖邊,一陣陣笛聲繞耳而過,笛聲中所蘊,儘是憂傷思念之意。
「風師兄,你說師傅還會回來嗎?」
一旁的金韻表情有些獃滯的望著漫天飛雪。片刻后笛聲停了下來,洛風沒有應話,只是將長笛插回腰間后輕嘆一聲,或許這就算是回答了罷。
二
楓樺谷,位於潼關西南,是洛陽通往長安的必經之地,谷內一年四季景色各不相同,春絨、夏綠,現已是深冬,谷內早已是一片緋紅。片片紅葉相簇爭擁,放眼望去美景盡收眼底。谷內的官道兩邊堆疊了厚厚的一層紅楓葉,時而一陣寒風掠過,捲起的些許紅葉在空中肆意旋舞,官道上不時有押著輜重的商人來回穿行。偶然間行人中突現一身材高挑的男子,他身著一襲紅衣,連衣帽兜中一條紅色面巾遮擋住了臉,唯獨漏出了那雙深邃的眸子和一對細長的眉毛。
男子來到路邊的一間茶館,找了張無人的桌子輕緩的坐了下來,然後巡視了一圈四周的情景。茶館的檔頭一根桅杆應然而立,其上掛著寫有茶字的青灰色幡旗不時隨風搖曳著,此時茶館中零散的坐著些許商客。一邊忙著幹活的店小二見有客到訪自然不敢怠慢,手中抹布往肩上一搭,滿臉堆笑的迎了過來朝那紅衣男子招呼道:
「這位客官,您要飲點什麼?」
紅衣男子聽罷,轉頭看向店小二,似有些刁難應道:
「此店除了茶,難道還能喝到瓊漿玉液不成?」
待紅衣男子應完,那店小二不由得渾身一顫,竟是愣在了那裡。其緣故倒不是因為紅衣男子言語刻薄,而是他的聲音。這聲音的音色陽中帶陰,分不清到底是男音還是女音,讓人聽起來只覺渾身雞皮,不寒而慄。
「這位客官好生刁難!」
這時卻見一身著素衣的女子從一旁走了過來,她拍了拍店小二肩膀示意其先退去。屆時那紅衣男子的目光便落在了這女子身上。
「敢問閣下是誰?」
「小女子姓周,是這間茶館的管賬,方才聽客官之意,似乎不止興於本茶館的茶水咯?」
「呵呵,店家言重了!」
紅衣男子失笑道。
「不瞞您說,我這間店雖說不大,但有道是麻雀雖小五臟皆全,客官要飲什麼儘管開口便是。」
紅衣男子聽罷,撅起一指蘭花彈了彈衣袂道:
「那勞煩店家給一壺西域的葡萄酒便可。」
那周管賬聽罷,也不多話,微微一欠身後便轉身招呼店小二取酒去了。
「美景沁人心,美酒欲人性。如此美景一人獨飲豈不無趣?」
話音剛落,卻見不遠處一頭戴軟腳襆頭,身著白色錦衣的男子正面帶笑意的邁步而來。
「這位兄台,如此美景,你我何不共飲一樽?」
白衣男子倒是頗為洒脫道。
紅衣男子先是一慎,隨之淡笑一聲抬手示意對方入座。
「在下姓張名旭字季真,越州永興人士,敢問兄台尊敬大名?」
言語間那張旭先是作了一揖,隨後在紅衣男子對面坐了下來。
「霍商·阿薩辛。」
紅衣男子阿薩辛對張旭爽朗洒脫的性格倒是頗為喜歡。此時店小二端著一壺酒和兩盞杯畢恭畢敬的擺在了阿薩辛面前,同時還不時的瞟了他幾眼:
「二位慢飲。」
話罷店小二又吆喝著跑了開去。
「看霍商兄這一身衣著不像是中土人士吧?」
張旭一邊問道一邊端起酒壺,將兩盞倒滿后又雙手將其中一盞擺在了阿薩辛面前。阿薩辛這才緩緩摘下了面巾,端起酒盞看向張旭道:
「張兄好眼力,我本西域人士。」
話罷手中酒盞向張旭示意了一下便掩袖一飲而盡。
摘下面巾后的阿薩辛,面如玉脂,鼻樑高挺,雙唇杏紅總,一雙明眸靈動有神仿若勾人魂魄。此時的張旭的目光死死的落在了阿薩辛臉上,卻是看得有些痴了,直至片刻后才回過神來,似有愧意的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張兄,我長得可還算好看?」
阿薩辛見其模樣不由失笑問道。
張旭自知失態,臉頰一紅應道:
「失禮失禮。」
話畢又連忙把酒給斟滿。
「張兄此行意欲何為啊?」
阿薩辛則是看出了張旭的尷尬故而話題一轉對其問道。
「哦,我本欲往長安尋些友人,順便一路賞覽一番這山河美景。」
阿薩辛聽罷稍作思索道:
「說來巧了,在下也欲往長安。」
張旭一聽心中頗喜,遂笑道:
「哈哈,既如此,而今酒淳景茂之際,不如待我兩飲完這一場,結伴同行可好?」
「承蒙張兄抬愛,如此,那稍後就勞煩張兄為我引路了。」
話罷阿薩辛端起酒盞對著張旭又是一敬。
「哈哈哈,霍商兄客氣,客氣。」
二人談笑一陣后,從不遠處又傳來一陣喧囂。
「頭兒,剛才就是他將我們的兩個兄弟打成重傷。」
話語間一個頭肥腰圓身穿甲胄的大漢正領著十幾個兵卒朝阿薩辛氣勢洶洶而來。待近后,那帶頭的大漢一腳踏在了阿薩辛所坐的酒桌上,一手卡住腰間陌刀彎腰俯視著阿薩辛道:
「小子,聽說你打傷了我手下的人,你自己說吧,該當如何?」
帶頭大漢的言語中充斥著憤怒與藐視。
「他們故意刁難,擋我去路,留他們一條命已經很算仁慈了。」
阿薩辛應罷又端起酒盞抿了一口。
「放肆,竟敢對我這般言語,你可知曉我是誰?」
那大漢見阿薩辛如此傲慢,愈是憤怒的吼道。
「是誰?」
阿薩辛有些戲謔的問道。
那大漢也不識趣還當真就自視高傲的報了出來:
「我乃潼關守關校尉……」
「呵,我當是誰,原來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嘍嘍。」
那大漢一語未畢,卻是被阿薩辛給搶斷了。然,恰巧就是這一句,便徹底將其激怒。
「你找死!」
那大漢一聲大喝,猛的拔刀便向阿薩辛迎面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