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刀織命數
「吁!——」
無頂的商車經過一陣猛烈晃動,在馬的長嘶中停下。
蒲葉從大小什物中探出頭來,盯著面前馭馬的男人。對方穿著布衣,扮成一副商人模樣。相較她而言,他的身形已然十分高大。
「你是誰?」她問。
「蒲將軍的手下。」
「尊姓大……」
「不必客氣。」
「呃,你叫什麼名字?……啊,謝謝你。」
「伍起。不用記了,我們很快就會分別的。」
男人從駕車的位置下來,走到車輿旁邊。
「為什麼?」蒲葉又疑惑道。
「你剛剛丟了多少東西?只有一把刀?」他反問她。
「還有一枚金幣……」
「那是前朝皇帝賞給你先人的,後來留到了蒲將軍手裡。至於那『柴中刀』,是將軍成名之前的武器,」伍起說,「先前沒人注意到你,是因為大家都認為將軍所養是男孩。現在你可要揚名立萬了,通緝令上的小傢伙。」
「呃……那我們快逃。」
「怎麼逃?」
「駕車呀。」她歪頭道。
「小姐,」他笑了,「輪子在樹上呢。」
原來適才車一顛簸,是馬奔過快,無意間掠過一石。輪石相撞,木折軸斷,馬車已不能再行進。
環顧四下,兩人正在一山山腰處,雪較之前已薄了很多。伍起示意蒲葉下車,隨後將車上雜物盡數丟棄,只拾起一口銅缸,高舉過頭,一擊將車輿砸裂開來。一把嵌在木中的新的直刀露出。
他將刀帶鞘一同遞給她,隨後解開馬身上的繩子。馬很機敏地跟隨二人去。
往山下走少許距離,出現一片竹林。
「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刀。」伍起指著竹子說。
「嗯。」
蒲葉如她的語氣一樣,輕輕地擺開架勢,忽而站定,彷彿紮根入土。揮斬,痕出,竹斷。
至觸地的竹葉叢沙沙作響前,她的手臂極穩。然而最後一刻,刀身卻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
有什麼東西捏著她的心,給全身帶來寒意。
「活……」她自言自語道。
然而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麼,未知是碾殺一切信念的巨石輪。
她先前殺了人。
「這種境界……」他按住她的肩頭,「不要害怕,你很強,比大部分人都強。你的鋒刃是從磨礪中煉出的,可要學聰明點,好好利用它。至於有誰敢找你的麻煩,他們會丟了命。」
「可是為什麼要逃呢?……為什麼要用性命……我……」
伍起思忖一陣,答道:
「人們是會聚在一起的,一旦那樣,凡間最優秀的劍客也無法將其擊潰。你要審時度勢,然後變得更強,強到可以改變現在有些荒唐的世界——去尋找殺伐之外的東西。……多的我也不明白,但是,恐怕只有你能做到了。」
「……我也不太懂。」
「那就先活下去,好嗎?」
蒲葉閉目良久,終於點頭。
他蹲下,拾起一根斷竹,刀鋒過處十分尖利。再度起身時候,瞥見竹林中有一塊巨石。不知何人題詩云:
「蒲荻流水別麴塵,孤鶴枝頭老調翻。
氏名不改流離處,劍技帶霜曾試關。
歸心欲向銀河問,平路料得滄海堪。
一朝天意降凡土,狂風吹動九州山。」
未等細看,他忽然聽見風吹草動聲,握緊了手中竹槍。
「簌簌——」。
與這聲音幾乎同時,他把竹槍一橫,三枚銳物正好被擋下。
「是金錢鏢。你們這些人……」
數名蒙面客從竹林深處竄出,或持劍,或持開山斧。他一看便知,那些都是曾經走投無路的遊俠,想是得到了某些收買。
「追蹤我們的捕客來了。」他用略帶戲謔的口氣說。
蒲葉亦舉劍與之對峙,卻被上前一步的伍起攔在身後。
「去躲在那石頭後面,你不能受風險。」
「哼。」
敵手先行逼近,欲將他包圍,卻被他一個橫掃逼退。他不退反進,趁勢朝步伐最亂的一個直衝過去,一槍做掉,腳步不停,如撕裂布帛般將對方陣型打散。他用腳蹬開被幹掉的那人,回身再一掃槍,尖頭從遊俠們脖頸前掃過,逼得他們向後栽去,距離又被拉開。
眾凶迅速調整姿態,再次繞著他尋找破綻,人影在竹中晃動。
劍劈過來,他的竹槍斷成兩截,只得兩手各執一半,繼續搏鬥著。
蒲葉看得手心有些冒汗,試圖上前,卻被他眼神示意,退後別動。
待到將眾凶盡數解決,他慢悠悠挪到她面前,在蹲下的同時將兩截竹棍插進土裡。
隨後他站起。
「騤瞿,」他喚馬來,「帶小姐走!」
「怎麼?……」蒲葉抬頭看他。
一陣偃竹的嘩嘩響聲傳來,兩人看向方才戰鬥處,倒下的蒙面人竟接連復甦站起。
伍起重重皺眉,仍擋上前去,不料那群兇徒一改頹勢,某個提了兵器,比箭還快地衝過來,
「呼——」
一陣風掀過。
安靜了。
不論是簌簌響著的竹葉,還是刀鋒相碰的激流撞石,或是那迴旋于山間的餘響,都杳然遠去了。
本該朝著伍起去的、致命的一擊,被閃身過來的蒲葉穩穩接下。
「!」
在她眼中,對方身上同樣儘是那般玄赤火焰。但明顯可感的是,這次比上次燒的更加濃重。
透過劍,她無法讀到任何東西,不論是招數、陰謀,還是情感,一切宛如大漠荒原。
她恍恍然明白,面前這具身體已經死去。
「當心!」伍起叫喊道。
其他兇徒也以同樣快的速度衝來。
「……『影嚙之契』么。」蒲葉不自主地念念有詞,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想法中蘇醒。隨後,她甩開面前同她接劍的這人,閃身,連斬數刀。在旁人眼中,似閃電落重天般,刀徑所至,復生的凶逆皆灰飛煙滅。她留下的幻影恍若起舞。
「大呂刀法……是不錯……咳……欸!?」
等她回過神來,剛才在心中萌生的一些事物已無影無蹤,唯用過刀的體感有所殘餘。
更驚訝的人是伍起:
「你剛剛念了……欸,我記得你以前在將軍營里,言及類似『家裡刀術的名字好怪,我才不要學』的話……」
「我的確這麼覺得……」
「不,重要的是,你剛剛……營中卜筮的結果是對的!你是『千歲真天子』。」
「我……」
「快,記得什麼事情沒有?十五年前,百年前,千年前?被將軍撿到前,你在哪裡?」
「不記得……」她說著,忽而加快了語速,「那些到底是什麼?明明那些人已經死了……」
他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了。聽好,所有人的影子里都有煞氣。」
「啊?」
「妄國公萬荊,你應該知道,是蒲將軍的君上。他上岱宗封了惡禪——以他的為人,並不能得到天的認可,神不願為他革命與授命。上不能求神,他轉而求向魑魅魍魎,蒲將軍便是因全力勸諫此事同他交惡。總之,就在他登上祭壇的一瞬——天空陰雲密布,雷電交加,下了七七四十九場大雨。從此,有什麼東西便蔓延開了。」
「那是?」蒲葉對那傾盆暴雨隱約有些印象。
「人們似乎變得更加易怒、易躁、易怨;並且就在最近,所有人都變得無法死去——本應離世的人,身體會被惡佔據,那種東西不可被殺死,萬荊也只能將它們囚禁起來。雖然此地受波及不大,但我預感,一場人禍不可避免。至於剛才……我第一次見到復生的人被徹底消滅。你剛剛所做的事,證明你暗懷某種力量,能夠去平定這一切。
「傳說中,天將降大任於斯人,落下真天子,成為那邪祟的宿敵。卜辭說,你的軀殼裡有著真天子的氣,真正的你已經活過一千歲了。真正得到天認可的人,其氣是一脈相承的。……萬荊在追殺你,或許他還沒發現此事,僅僅是為懲罰蒲將軍而抓你去。但你有更重要的命運,你要活下去。」
「我要回去。」
蒲葉擲下這句話,緊緊閉上眼,出逃那天的景象化作流動的臟色,盤旋著污染她。扭曲的銀色,天的墨色,風裡的水色,飄飛的緋色。是刀叢劍樹,槍戟的囚籠,沉重的步履。她知道,她的親朋已然淪喪其間。
「不可。」
「我要回去。」
「不行。縱你有那般武藝,如此自恃,回去也必定滅亡。那邊比你想象的危險得多。……啊,你在想他們?」
她沒有作聲。
「是他們送你出來,若你回去,所有人的氣力都將白費。快跑吧……恕我不能陪從。」
天上的雲流移,陰影籠蓋兩人又離開。
「你的臂膀……」
「黑血,被毒劍划傷了。我以前也當遊俠的時候,見過,封喉毒。」
「啊!」蒲葉捂住嘴,「一定有辦法,你不是說……」
她眼中,傾落葉間的陽光已然小巧模糊地折躍。
「我是真天子,我可以救你……我還能回去救別人……」
「那你救一個吧。」
「我……」她卯勁,身體卻毫無回應,「怎麼做到的,告訴我……」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只能說,或許時機還未到,」伍起無力地笑笑,「我說過,我們很快就會分別,因為我從沒想過活著回去。將軍囑託的事,我已經完成了。」
「……」
「季節正好起來,再往南方走,也沒這麼冷了。拆一些你衣服里的柴草給我吧,趁我還能動,我把它們埋了。那些都是受過你父親恩惠的百姓送來的。」
「……」
蒲葉不語。她知自己已永遠離開親人,現在心頭又多了一層重壓。
「你會馬術吧?——騤瞿!」
「……」
她見那馬,用深邃的眸子看了看舊主,俯下頭,朝她而來。
「走,往南邊去,」他還是慢慢俯下身軀,「去!別管這裡了,你要活下去。不用找誰,先活下去。有些東西不是光憑刀劍就能論清,你的刀要用來斬鬼,你的命運應該在復仇之上。」
「……」
「走!想看我站起來對你動武嗎?」
他的手臂已經挪向地上散落的武器,頹然的身軀似乎下一秒就要起身屠戮。
但是他沒有。
「……」
蒲葉終是沒有再說話。
夕陽之下,快馬馳騁著,鬃毛描摹出金色的輪廓。馬蹄順著西山前進的方向前進,女孩伏在馬身上,攥韁繩的手緊得發白。
雲層底部的亮色緩緩褪去,墨色漸漸渲開。朝日暫且未到,沒能再度工筆那天穹的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