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秉京

老秉京

又是一年的除夕節,與往常一樣,跟隨著父親的步伐回到老家掃院,貼春聯。而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風雪異常凌人。步入門前這條小巷,欣然打量著故居周圍的一草一木,貪婪地想把有關故鄉的回憶填滿腦海。走到了小巷拐角處,那熟悉的兩塊混凝土塊,在這個時宜不免有些煞風景,倒吸了一口涼氣后,終於強迫著自己的視野從那兩塊混凝土塊漸漸移開。「你看,老秉京今年不讓他的太太貼春聯了」父親詼諧地笑了一下,待父親掛完燈籠后,滿懷疑惑的我,爬上梯子張望著鄰居家那荒草叢生的大院,只見鄰居家剛貼的對聯被風吹得滿院紛飛,不由得心裡咯噔了一下,就好似他回來了一般。按民間的傳統來講,家裡有人去世后,三年內不能貼春聯,初五前不能走親戚,而眼前的這一幕與這一解釋似乎毫無違和,風漸漸地強烈了起來,摻雜著幾分刺骨的寒冷,似在咆哮,似在痛訴著那份幽怨。那陣風,讓我清醒得可怕,而老秉京的遭遇,在我的眼前漸漸清晰。

在印象中,老秉京一家是後來搬來定居的,而在此之前都是他小舅子的房產,老秉京一家還算和睦,儘管他的太太和兒子精神上都有些問題,當從未聽他抱怨過什麼,反而總能見到他任勞任怨的身影,多年的不辭辛勞,使他患上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毛病,由於不想給家裡造成負擔,他一再推託,就一直沒去醫院就過診。在大多日子裡,他總是弓著腰,雙手叉著腰以緩解著隱隱發作的病痛,拉幾步載滿莊稼的車,就在那大口喘著粗氣,而儘管這樣,他依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堅持著,維持著家裡的生計,每次和父親一起去坐街時,他總提著一個殷紅色的唱戲機,聽著戲曲,眺望著遠方血紅的夕陽,享受著那難得的幾分閑暇時光。爬滿了皺紋的臉上,那雙泛滿希望的雙眼顯得異常清新脫俗。但他始終沒有想到,他對生活的希望始於這片土地,也最終破碎在這片土地之上。

那年七月,由於村子前街的地下輸水管道需要更換,需要前街的每家每戶都把管道上面的土層給打開,於是那些天每家每戶都忙了起來。而我家門前這條巷子下的管道,關係著我與老秉京家的供水問題。也就在那些天,我家裡來了招呼來許多親戚,來共同完成這一項耗時耗力的工程。那幾天我的父親一直和老秉京家協商著。考慮到老秉京年長,還有一身疾病,不能幹重活,便沒有直接和他說這件事,而是和他的小舅子協商著,和他說這個工程的量有些大,也比較耗力,耗材,你的老姐夫身體也不支了,要不你過來也行,如果你忙的話顧不上,我們一起出錢也行,畢竟這個開支挺大的,這樣我也好招待一下這些施工的工人。然而他聽了似乎並不樂意,說自己的姐夫還能幹得動,不必花這些錢。父親一遍又地重複著之前的話,然而他卻始終不為所動。父親最終無奈地掛了電話。第二天,施工開始了,在順利地挖開了兩塊預先划好邊界的土層后,工人們都累了,在一邊休息,到了第三塊,到老秉京一家出力幹活了,只見老秉京一把挑起鋤頭,哽咽了幾下,嘴裡一直嘟囔著什麼,只聽清一句:「我老秉京把這條命搭上,在這兒待這麼多年也值了」。旁邊的工人們低語道:「感覺吃力就不用幹了,千萬別硬撐著」。而他的不屈還是使他挺直了腰板,挑高了鋤頭,朝那塊地下砸去,一下,兩下,他的身體突然向後閃去,直到依靠在牆邊,又習慣性著叉著腰,大口地喘著粗氣,

膝蓋也漸漸地曲了下去,一旁的姥爺與伯伯見此匆忙地將他攙回了他的家中休息。他的太太見此沒有多問地便向外面走去,不久只見她提著兩袋燒餅回來了,慢悠悠地穿過巷子,還不忘跟我們笑著說老秉京之前發病的時候吃兩個餅就好了。看著他太太的笑,我們的擔憂減輕了幾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巷子彷彿凝固了一般。不久我的姥爺走了出來,緊鎖著眉頭,淡淡地嘆了一口氣,「老爺子走了,準備後事吧,真不值得,唉」,一片嘆息聲過後,終於在沉默中爆發了,父親撥通他小舅子的電話:「為什麼之前我一直和你說你就不信,為了一點錢,把你親姐夫命也搭上了,你快回來看看吧」。「你們如果缺人手就直接說,我過去就行,不要搞這些彎彎繞的,嚇唬我,把我哄回去,這樣有意思嗎?」。電話那邊傳來了不屑的答覆,終於,父親怒了,呵斥道:「我能拿這個和你開玩笑嗎?······」巷子里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地嘆了一口氣,為老秉京的離去感到惋惜與憤懣,而在場的有兩個,卻露出了駭人的微笑,而且是最不應該的兩個人,是老秉京的兒子和太太,哦,也其實也不難理解。而對他們不了解的其他人卻為此感到更加的詫異與氣憤。質問他們倆:「老秉京,生平對你們不好嗎?這個家吃的穿的哪個不是他老人家用血汗換來的?」而那母子倆,依然在那笑著,沒有再說什麼。姥爺將目光緩緩轉移到了他家牆角的兩塊混凝土塊上,端詳了許久,問母子倆撿這個玩意兒能幹什麼?母子倆樂呵呵地說道:「這個是老秉京他之前撿的,他想用這些以後在院的西側重建一所房子」我們都為這個天真的想法笑了一下,而笑聲過後卻是一片死寂,就這樣一大夥人在巷子里一直僵持著,直到老秉京的其他親戚趕了回來,我們才暫時得以散場。中午,大家一起吃飯時,每個人都好似木偶一般,眼神空洞,舉止僵硬,勉強地吃著眼前的飯。我躺在床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意朦朧中,被斷斷續續的車笛聲驚醒,走出巷子,在巷口的左側的一輛車上卸下來一個偌大,紅棕色的棺木。又見一位先生,在巷口燒著紙,為老秉京送行。我打量著這位文質彬彬的,舉止斯文的先生,不由得被其吸引了過去,終於走到了他的跟前,擦掉眼角泛著的朦朧,眼前的一幕卻將我驚醒,站在我面前的這位先生,正是老秉京的小舅子,我想說一些什麼,想做一些什麼,但最終卻是無動於衷。又忽然想到了什麼,我跑回家,和妹妹策劃著要一會溜出去見老秉京最後一面,就在我們打開大門準備溜出去時,才發現大門已經被反鎖了,原來父母早有準備。無奈之下,我也只能隔著大門聽著外面的動靜,終於,他走了,在月色下,走的很安靜...

老秉京走了之後,那個原本和諧的家似乎不怎麼和諧了。他的兒子由於受到他的離去的打擊,精神問題愈發的嚴重,最後一發不可收拾。一年後他僅有48歲的兒子和他的太太都離開了這片土地,被送去了養老院。

如今,回到老家,駐足在這條巷子時。荒草紛生中,牆角的那兩塊混凝土塊卻顯得生氣勃勃。我凝視著那兩塊混凝土塊,聽著耳邊的呼嘯,似乎聽到那位老者在講述他與這片土地的零零碎碎。我的腳步聲漸近,風也欲漸凜冽,作為他的第一個聽眾。聽,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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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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