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斷指
巧蓮看到榮嫻進了院子起身就問:「榮嫻,是你媽讓來找榮強的吧?」
「是的,妗子,還真被我媽猜中了,榮強果真在這。」
榮嫻笑著走到弟弟身邊拉住他的手,問:「你一個人走過來的?」
榮強點點頭。
「知道媽多擔心你嗎?她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夜沒睡。」
被姐姐這麼一說,榮強眼睛紅了,心裡既委屈又內疚。
「昨天晚上在哪裡睡的?」
「...我先在麥場里的麥垛上睡了會,半夜下雨,我跑到茶房裡土炕上睡。」
榮嫻聽著弟弟這麼說,仍然笑著,眼淚卻止不住流下來。
「半夜害怕不?」
「姐,害怕,害怕...」榮強抱著姐姐嗚嗚地哭起來。
「好了,別哭了,大家都看著呢,你不羞嗎?一個男孩子,將來可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榮嫻給他擦擦眼淚。
「是你先哭的。」
「還怨上我了?還不都是擔心你!」
巧蓮、潘惠、潘麗看著姐弟倆說話,眼睛都紅紅的,也不免傷心掉淚。
「妗子,表姐你們怎麼都哭上了,榮強這不是好好的嗎?」
「好了,好了,大家都別哭了,燒開水下餃子吧。」巧蓮抹了把眼淚說。
潘惠招呼榮嫻榮強都洗了把臉,潘麗把搗好的蒜泥盛在盤子里放在桌子上。
兩大盤子韭菜雞蛋餃子端上桌子的時候,潘朝宏和潘民也相跟著從外面回來了。
「榮嫻來了,你媽擔心壞了吧?」潘朝宏問榮嫻。
「舅舅,也沒有,我媽猜他就跑這來了。」
「擔心也沒有辦法,他長著兩條腿,你媽又不能把他拴住。」
「說的屁話,又不是狗。」巧蓮白了朝宏一眼,「拿筷子吃吧。」
這麼一說把大家都逗樂了,榮嫻和倆個表姐都笑起來了,榮強也跟著傻笑。
「潘惠,去把這鹵豬頭鹵牛肉切一下,這包里的滷肉記得榮嫻回去的時候讓她帶上捎給你姑姑吃。」潘朝宏把用牛皮紙包的肉遞給潘惠。
「我以為你在隔壁聊天呢,原來是買熟食去了,還算個親爸。」
巧蓮笑起來說。
「就你知道疼孩子,別人都不會。」潘朝宏說著給榮強夾了幾個餃子,「吃吧。」
榮強高興地埋頭吃著餃子,幾個人沒有動筷子都看著他吃。
「來了,鹵豬頭鹵牛肉。」潘惠端了兩個盤子放在桌子上說,「你們怎麼不吃呀,餃子要涼了。」
大家這才開始吃餃子。
潘惠潘麗搶著給榮強夾肉,巧蓮笑了:「你們光給榮強夾肉,沒人搭理我們榮嫻,榮嫻,妗子給你夾肉。」
巧蓮給榮嫻夾了幾塊牛肉又夾了幾塊豬頭肉。
潘朝宏說:「碗里放不下了還夾。」可是他說完就給榮嫻夾了一塊牛肉。
「沒人理我這個可憐人嘍,我自給自足。」潘民假裝不高興的樣子說。
榮嫻撲哧笑了出來,說:「二哥,我給你夾。」
大家都哈哈地笑起來,數榮強笑得最大聲。
一家人又說又笑,這頓飯一直吃了二個小時。
巧蓮讓潘民帶榮強屋裡睡一會,榮強睡著后潘民來院子里。
大家坐著說話。
「舅舅妗子,我再坐一會要回去了,早點回去告訴我媽榮強在這裡,免得她一直擔心。」榮嫻說。
「恩,你來的路上沒有碰到你軍哥嗎?你舅舅讓他一大早去你家的。
」巧蓮問。
「當然沒有碰到啦,竟說些廢話。」潘朝宏看了巧蓮一眼。
「沒有碰到,妗子。」榮嫻搖搖頭。
「不過,這會你媽也知道了榮強在這邊,潘軍早就到你家了,你再坐會吧。」巧蓮說。
「那榮強跟我一路回去嗎?」榮嫻看看舅舅又看看妗子問。
「他想在這邊住就讓他住一陣子,反正是暑假,你改天把他的暑假作業帶過來。」巧蓮說。
「不行,今天就跟榮嫻一塊回去,不能讓他養成肆意妄為的性子。」潘朝宏扳著臉說。
「他自打春節也大半年沒在這邊住了,就讓他住些日子,快上學的時候再回去。」巧蓮說。
潘惠潘麗潘民都說讓弟弟住些日子再回去,潘朝宏這才鬆了口,說只能住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后就回去,馬上秋收秋種的,也好幫幫忙。
潘朝宏坐了會帶著潘民出門去磚窯上照看正燒著的磚。
巧蓮和幾個孩子聊的熱鬧的時候,前面澡堂老闆娘來串門。
「喲,一隻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崽聊得歡。」
「看她大嬸說的,快坐。」巧蓮拉了一張凳子讓老闆娘坐。
「這姑娘看著面熟,好像見過,她是...」
「朝宏妹子的女兒,榮嫻,就是小寧亭村的姐姐。」
「哦,你別說,姐弟倆還挺像的。」
「一家人吃一鍋里的飯,久了自然越來越像。」
「是來找小寧的吧?」
榮嫻點點頭,對巧蓮說:「妗子,我準備回去了。」
「別急,正好讓你倆個姐姐帶你去前面洗個澡再回去。」巧蓮說。
「去吧,讓她們姐仨一塊去洗,我女兒在家呢。」老闆娘說。
榮嫻本不想去洗,硬是被潘惠潘麗拽著去了前面澡堂。
看著仨姐妹出去,老闆娘問:「這榮嫻也是你小姑子認養的吧?」
「哎,可不是,榮嫻早小寧三年被鳳英認養了。」
「鳳英這命呀,哎,你說老天爺咋可著糟踐一個人呢?」老闆娘唏噓不已。
「那是她的命,天生一副丑相,又不會生育,可憐人呀!」
「小寧還回亭村去嗎?」
「他不回去怎麼可能?朝宏要把我們全吃了,今天我們好說歹說,他才同意讓他住一個禮拜。」
「你家朝宏的心可真硬,小寧可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呀,他姑姑那邊條件不好,他姑姑還那樣待他?乾脆要回來得了。」
「哎,我也想...只怕在朝宏手裡難呀。」巧蓮又是嘆氣又是搖頭。
她們倆在院子里說話的時候,榮強在屋裡已經醒了,說的話也被他聽見了。
高興的是親媽想要讓他回這個家,不高興的是她們議論母親鳳英長得丑又不會生孩子。
在亭村的時候,如果聽見誰說母親麻子臉醜八怪,他會詛咒他們,更別說笑話母親不能生育了。
他不想她們繼續說母親的不是說母親的笑話,來到院子里,坐到巧蓮身邊依偎著。
「睡好了嗎?」巧蓮問他。
「睡好了,媽。姐姐們呢?」
「她們去前面洗澡了,一會兒你榮嫻姐姐回去,你跟她一起回去嗎?」
「別回去了,以後就住這裡吧。」老闆娘說。
「我不回去!」
巧蓮和老闆娘就笑起來,這時候,姐妹仨也從前面回來了。
看看天氣不早了,榮嫻就說要回亭村了。
巧蓮陪著老闆娘說話,讓潘惠潘麗榮強去送送榮嫻。
榮嫻推著自行車,幾個人走了幾百米的路,依依不捨送她到了村口。
「你們回吧,我改天再來接榮強。」
潘惠潘麗點點頭,榮強拉著自行車的後座。
「榮強,如果捨不得姐姐,就跟我一路回去,省得我改天再來。」
「不,不回去,改天也別來接我。」榮強晃著腦袋頑皮地說。
「榮嫻,快走吧,別理他了,天快黑了。」潘惠說道。
榮嫻左腳睬著踏板,一閃身坐在車座上,向前騎著,回頭又對榮強說了聲:「弟弟,你真幸福。」
榮強沒有聽清姐姐說了什麼,只跟她揮了揮手。
看著榮嫻騎遠了,姐弟仨扭身往回走。
榮嫻騎了半個多小時到了亭村賣貨鋪集中的西街,再往前走就路過自己五歲之前的家,她決定去看看母親金玲。
亭村西街上,正朝街面有一座廢棄的廟宇,殘垣斷牆。
原來的大雄寶殿正殿還在,正殿前臉已經沒有了,只剩三面牆和房頂還在。
颳風下雨的時候,有些流竄的、二流子、乞丐要飯的到裡面躲避風雨,一些野狗也在裡面拉屎拉尿。
倒塌的廟宇院牆旁有條巷子,從那條巷子進去就看到榮嫻父母的院子,院子正對廟宇后牆。
左邊是一塊別的鄰居剛批下來的地基,右邊有一家鄰居。
整個院落像敞開的一塊野地,左邊沒有院牆,右邊是一堵土牆,前面也沒有牆。
四孔磚窯只砌成了三孔,靠右邊鄰居那孔窯沒有前臉,榮嫻父母一家六口人就擠在三孔窯里過活。
榮嫻停好車子,踏著一院子的麥秸走進屋子,母親金玲和三哥四姐五姐蹲在地上圍著木方桌在吃晚飯。
「小六,這麼晚了來幹嗎?」金玲齜著牙問,手裡舉著咬了幾口的兩合面黃饅頭。
「來和我們搶饅頭吃吧!」三哥站起來上下看著榮嫻,嘴裡不停嚼動著說,「小六,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榮嫻看見三哥上下咬合著像牲口一樣的大板牙很是厭惡,還沒開口,手裡的牛皮袋子早被三哥搶去了。
三哥打開紙袋一看,臉上笑開了花:「小六給我們帶了好吃的,媽,豬頭肉鹵牛肉,還有鹵豬蹄,大妹二妹,開洋葷了今天。」
三哥把袋子剛放在桌子上,榮嫻兩個姐姐就伸手往袋子抓了一把,拿起肉就吃。
「小六還有心,有好吃好喝的忘不了我們。」金玲說,「我還以為鳳英又把你打回來了呢。」
「媽,說的哪裡的話,鳳英媽沒有打我。」
「哦,你這肉哪裡來的?」金玲放下饅頭拿了一個豬蹄邊吃邊問。
「不是偷的!我去上坡村舅舅讓我帶回來的。」榮嫻厭煩地說,又問「怎麼沒看見二哥呀?還有爸呢?」
三哥和倆個姐姐還有金玲媽媽那裡顧得上搭理她,都在吧唧吧唧嚼著吃肉。
榮嫻實在看不下去了,跺了腳就走,嘴裡嚷道:「一個個的吃相,真是餓死鬼投胎的!」
等她已經騎上車了,金玲從屋子裡跑出來說:「你爸不知道死哪裡去了,你二哥不知道去哪裡流竄了,幾個月沒見到他。對了,下次來給我少捎一個護膝,我這膝蓋有時候疼的不行。」
榮嫻沒有答應,使勁蹬了幾腳就騎遠了。
她逃也似地離開了這裡,這個她以前生活過的家。
她父親叫景疙瘩,好吃懶做愛賭博。
因為家裡窮缺吃少穿,母親金玲從小挑唆每個孩子去偷別人的東西。
凡是能吃的能用的都偷。
偷人家菜地里的南瓜北瓜西葫蘆黃瓜,偷莊稼地的小麥玉米小米紅薯落花生,景家在村裡落了個賊窩的稱號,榮嫻六個兄弟姐妹包括母親都被人稱為賊坯子。
鳳英媽媽託人說合認養她的時候,她也是懵懂小孩,不知道偷東西是好是壞。只是聽說合人對她說去了鳳英家當女兒可以自己個吃好吃的東西,不用跟哥哥姐姐們搶東西吃。
金玲養活不了她,也這麼對她說,她就跟了鳳英,到了劉家當女兒。
過來劉家,榮嫻很長時間改不了偷東西的毛病,害得鳳英打了她多少次。
榮嫻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八歲那年,她在河邊洗衣服,洗完衣服準備走的時候,發現旁邊有輛自行車。
左右打量一圈,周圍沒有人,又喊叫了幾聲「誰的車子」,沒人應。
她就大著膽子推了那輛自行車回了家。
鳳英問她哪裡來的自行車,她只說是撿的。
鳳英當然不信她的話,說要把她手剁了,當天打了她一頓。
第二天,鳳英和她把自行車放到原處等車子的主人。
後來車子的主人來了,認領了車子,鳳英跟人說了不少好話,人家才原諒了她們,不然如果吃了官司可就麻煩了。
回了家,鳳英口口聲聲說要剁了榮嫻的手。
劉順仁知道了這事雖然沒有打她,卻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羞愧的榮嫻一個人躲在馬房裡一直哭。
鳳英聽著她哭,仍是不依不饒,不停說她罵她。
榮嫻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可是習慣真不好改。
她哭的沒勁的時候,一時衝動跑進廚房一刀砍下了右手的半截小指,忍著疼滴著血把斷指拿給鳳英,給鳳英跪下哭著說再也不偷了,再偷就把整個右手剁下來。
看著血淋淋的右手,劉順仁當時就血暈過去了。
鳳英罵了劉順仁幾句,趕緊用布包著榮嫻的手去找她乾爹羅通。
她乾爹羅通是個土腳醫生,羅通說斷指沒法接上了,只上了些止血藥,包紮了一下,讓把斷指扔了。
榮嫻的右手就這樣成了殘疾。
自這以後,鳳英再沒有打過她,說她罵她的時候也是仔細掂量份量,生怕把握不好分寸,榮嫻又干出傻事來。
鳳英自此知道女兒榮嫻是個心硬心狠的人。
榮嫻誰也不怨。
過了幾年全國嚴打期間,引壁村有個男人偷輛自行車,直接被判了死刑。
槍斃他的時候榮嫻也去看熱鬧了。刑場就在亭河灘涂上,槍斃的現場人山人海。
只聽「啾」的一聲,那人後腦殼開了花就爬地上不動了,灘涂地上流了一攤血。
榮嫻嚇的腿直打哆嗦,回來對鳳英說:「媽,得虧我剁了小指,不然今天槍斃的就是我,我以後不會再動一丁點偷的念頭了。」
她從心裡覺得來到劉家是對的,雖然有時候心裡苦。
今天去上坡村一趟,她心裡又羨慕弟弟的家人對他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