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國子監(八十二)
北干山連綿千里,大大小小有無數山峰,因為北地寒冷加上地勢高,一年裡大半的時間都被冰雪覆蓋,但山上有一處湖泊,被最高的十座主峰環抱簇擁著,湖中的水不僅從不結冰,甚至還冒著熱氣,遠遠看去像是被一團仙氣圍繞,被當地人視為神靈的居所,將其稱為「靈海」。..
窈月對北干山上的這處湖泊並不陌生,她離開桐陵之前,每年都會跟著那位大人來此處。雖然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大人會帶她並且只帶她一人來這裡,眼下卻無比慶幸她來過多次,才不至於迷失在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窈月在山上行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風雪也小了許多。她止住步子,解下腰上系的水囊,仰頭灌了口水,因為喝得急,嗆得連連咳嗽。咳嗽聲在山間回蕩,越發顯得冷寂。
這一路走來,窈月都未曾發現有人走過的痕迹。眼見離湖泊越來越近,她的心裡卻是越來越慌,她能毫無阻礙地上山,可是裴濯認路嗎?
窈月轉身,看向山下的方向,裴濯該不會倒在半路然後被雪埋了吧?
但很快,她就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裴濯不是傻子,他既然大老遠地跑來這裡,要由此入岐,自然是有上山和下山的法子,但又不讓她跟著,顯然這法子不是她所知道的路徑,也不能讓她知道。
「既要防我,又引我來……」
就在窈月尋思裴濯到底欲意何為時,一道利喝伴著一支利箭朝她疾飛過來。
「何人?竟敢闖山!」
窈月閃身躲過箭矢,然後朝箭射來的方向,用岐語回道:「我奉大司馬之命,你說我是何人。」說著,窈月拉下用來擋風禦寒的狐裘風帽,迎著光線露出自己的臉。
「窈大人?」一個灰撲撲的人影從被雪覆蓋的矮樹叢后鑽出來,身上穿著灰白交雜的皮襖,像是被堆出來的高大雪人一樣,步伐有力地走到窈月面前,拱手行禮,「小的眼拙,才認出是大人。去年大人隨大司馬上山時,小的有幸陪同。今次,大人是一人上山?」
「我奉命上山,再順路回去。」窈月故意說的含糊,「山上的胤人最近可有什麼異動?」
「兩日前地震時,略有騷亂,但已被小的們平息下去。」那人暗暗打量了窈月幾眼,又問道,「大人要往山中何處?可需小的陪同?」
「我自有安排。」窈月掠了對方一眼,「怎麼,我來山上的緣故,也要向你交代嗎?」
「不敢不敢。只是山間路道複雜,大人千萬當心。」
「山上的路我閉著眼都認得。待我完事了,會自行下山。你回去跟其他人也說一聲,無需管我。」窈月將風帽重新戴回頭上,繞開那人,直接踏雪而去。
「是。」那人等窈月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抬頭去瞧窈月的背影,認出是去靈海的方向後,並沒有跟上去,而是急忙返身朝另一個方向疾行。
那人奔去的方向是一處門窗緊閉的木屋。不算大的屋內生著爐火,三四個人正圍坐在火邊,有的冷得跺腳搓手,有的飲著熱酒暖身。
「還是少喝點,這幾日咱們得警醒些。」
「怎麼,那些胤人又不安分了?」
「就是這段時間他們太安分了,才覺得他們想生大亂子。」
「瞧把你愁的,一群鄉間野人能在這山上生什麼大亂子!難不成他們還敢下山?」
「放心吧,雖然山上只有咱們兄弟幾個,但到處都是迷障和陷阱,除非那些胤人生了翅膀,否則別說下山了,連門都出不了。」
「但願只是我多想了。不過,老大去湖邊轉了這麼久,怎麼還沒回來?」
「唉,老大和那些胤人一樣,把那湖當寶貝了。大雪天的去湖邊也不怕掉水裡!」
「老大硬要去喝風吃雪,咱們也攔不住,咱們繼續喝酒,來……」
突然,緊閉的屋門被推開,衝進來一個灰撲撲的人影:「快!飛書去雍京問問,是否曾有讓人上山的命令!」
屋內的人見狀,都慌亂地站起身,紛紛詢問:「老大!發生什麼了?」
「那些胤人在作亂?」
「有賊子上山了?」
被喚作「老大」的人並未多做解釋,一臉火燒眉毛的模樣:「別問,趕緊的!」
其他人只好放下手裡的酒肉,有的拿來紙筆,有的點燃蠟燭,有的捉來鴿子。等把密文寫好,又被蠟油封住揉搓成蠟丸,才被小心地塞進鴿子腿上綁著的一個拇指大小的機關里。
做好一切后,眾人都鬆了口氣,連同一開始急得火燒眉毛的人也舒緩了神情,一手握著鴿子,一手推開屋門準備出去:「你們同我一道去湖邊……」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尚未被完全推開的門外忽的襲來一陣烈風,他「唔」地悶哼了一聲,就臉朝下地倒了下去,手腳抽搐,嘴裡除了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鴿子也被嚇得從他的手裡掙脫出來,在屋子裡一陣亂飛。
屋裡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瞧見一個人影,踩著倒地抽搐的人肉墊子,從門外頭走了進來。
「喲,有火呢,我也來烤烤,凍死了。」周合「呼」了口氣,旁若無人地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在離爐火最近的位置蹲下。
「你是……」
「老大被你……」
「哪來的……」
可他們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不管怎麼動嘴唇都吐不出一個字,等意識到為什麼說不出話時,劇痛伴著血肉從嘴裡噴涌而出,但他們還沒看清動手者的模樣,眼前緊接著就是一涼,而後就陷入黑暗。
「二公子說不能殺人,但沒說不能拔舌剜眼。你們別亂動,不然手腳筋也保不住了。」
「嗤嗤嗤」的呼氣聲和接二連三的倒地聲此起彼伏,周合都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將手中薄如紙的軟劍置於爐火上,旁若無人地絮絮道:「瞧這天冷的,把我的寶貝都凍硬了。來,寶貝,咱們一塊烤烤。」
等火舌將劍身上的血跡舔舐乾淨后,周合才不急不緩才地將軟劍像條靈活的蛇一樣卷回腰間。
「算算時間,二公子也該遇上張老弟了吧。」周合自言自語地說完起身,滅了爐火,又推開所有的門窗,看向一直被困在屋內胡亂撲棱的鴿子,「快,報信去吧。」
那鴿子似乎十分通人性,雙翅一展一揚,就飛出血腥味濃郁的屋子,朝北邊的天際飛去。
周合踩在倒在血泊里的幾人背上,腳不沾血地出了屋子后,伸了個懶腰:「殺人放火可比雪天爬山要輕鬆多了。唉,二公子,您可千萬要得手,我可不想再爬一次了。」
*
窈月雖然狐假虎威地支開了一個在山上巡視的岐人,但她知道對方心裡定是不信的,若是一會兒再遇上其他岐人,或者運氣不好,遇上居住在山上的胤人,她可就沒這麼幸運了。
她得趕緊找到裴濯,把帶他下山去。
窈月又走了小半個時辰,雪已經停了,太陽也從雲層里探出頭,陽光灑在雪地上,晃得窈月險些睜不開眼。她眯著眼眺望,已經能隱隱看見湖泊上空蒸騰的霧氣了。
這一路上,窈月也差不多想明白了,若是在湖邊沒瞧見裴濯的蹤跡,他要麼是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走了,要麼就是騙她的他根本沒上山。騙她的原因也簡單,裴濯他們有不用上山就能過山入岐的法子,但不能告訴她這個外人。
窈月爬上最後一個山坡,被群山環繞的偌大湖面出現在她的面前。窈月並不打算繞著望不到邊的湖周走一圈,而是徑直朝湖的西面走去,那裡有一片由黑色石頭壘成的石林,是胤人祭祀先祖的地方。
每每大人帶她上山時,都會讓她進那片石林里轉悠,再隨便揀幾塊石頭扔進湖裡。她問過這樣做的原因,大人只說是胤人祭祀靈海中神靈的習俗,他們入鄉隨俗而已。她半信半疑,卻也不敢再問,便把往湖裡扔石頭當作一種遊戲。
江柔說裴濯是胤人,雖然窈月想不通身為皇親國戚的裴家怎麼會跟前朝餘孽的胤人扯上關係,但若是裴濯當真有胤人血脈,又當真冒雪上山來尋物,那最可能是去了湖邊的那片石林。
離湖面越來越近,迎面的風也漸漸和緩起來,不再冷得宛如刀割。窈月的目光在湖邊不住地來回逡巡,一邊疾走一邊默念:「你最好真的在,不然我沒地方尋你,就直接下山了,可不管你死活……」
在湖邊修整地一馬平川的平坦路上,那片拔地而起的黑色石林格外突兀顯眼,而在那片黑沉沉的暗影里,眼力好的窈月沒太費勁就瞥見了一個淺色的人影。雖然隔得遠,看不清那人的臉,但窈月仍能一口斷定那人影就是裴濯。
裴濯竟然當真在哪裡!他竟然沒有騙自己!
窈月心裡一時說不上是驚疑還是驚喜,腳下卻已經開始朝著石林的方向跑了起來。
但裴濯並不是安靜地站在那裡,而是背朝著石林,面朝著湖水,緩步走去。
窈月的眼皮猛地跳了起來。不是吧,他上回在那島上的深坑裡被海水淹了不夠,這回又爬到北干山上要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