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腳老太太(一)
我的奶奶應該算是最後一批小腳老太太。每天早上沾著水梳的油光鋥亮的花白的頭髮。長長的藍色布圍裙。一年四季的黑色棉襖,緬腰綁腿棉褲,便是她都常備行頭。
我是一名七零后。抓著七十年代的尾巴出生在一個人煙不算稀少,但是依然很窮的農村。穿著媽媽的的確良舊衣服,吃著自家種的小米長大。
沒有考上高中,匆忙讀了一個學費很少的職業中專,學了時下流行的計算機專業。然後……一塌糊塗的畢業。再回農村。
原本以為等著我的就是如母親一樣的辛苦,乾巴,沒有色彩的日子了。然而,之後發生的一件事卻改變了我的命運。
一直以來,我都是和奶奶一起睡。一天晚上,我正睡的香甜,卻被奶奶一個巴掌給打醒。我極其不情願的撿起枕頭旁的掃炕笤帚,對著奶奶的腿打了下去。
「不是讓你給我打腿!你快穿好衣服,叫上你爸,去你二奶奶那院報喪。」奶奶的神色有點緊張。還不時的看著窗外。
那個時候的窗戶糊的都是油紙。我趴在青石窗台上往外看了一眼。亮堂堂的月亮下面,一口石磨還在泛著光。紅磚地上,放著一盤我昨夜打好的井水,準備晾一晚上,明天早上洗漱時就不會太涼。雞呀,羊呀,全都在睡覺。可是,我卻被奶奶給打醒了。
「別亂看!快,我腿疼!你趕緊去叫你爸去!」奶奶毫不客氣的揪著我剛留起來的一撮小辮子。
「別揪我我啊,奶!疼!」我一邊嘟噥著,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穿衣服。
其實我是怕我奶奶的。原因是我爸我媽都怕她。所以,怕屋及烏吧!
「等一下,給你腰上系個紅布條。手裡拿著這個。哎!可惜是丫頭,要是個小子哪用這些!」就在我準備打開門栓都時候,奶奶從炕頭給我遞出來一長條紅布,還有一個紅色都小荷包。那個荷包我認識,裡面放著硃砂,常年壓在我的枕頭底下。
「又性別歧視!奶,你這麼想抱孫子,趕明兒叫我爸媽再給你生一個!」
我倒沒覺得怎麼著,從小到大,奶奶都嫌棄我是女孩,但是,這一點都沒妨礙她早上給我熬粥,晚上給我揉肚子,用那雙小腳站在大門口等我放學。
所以,我知道她是愛我的。
我從小膽兒大。別看我是女孩。常常能做男孩子都不敢做的事。
我記得有一次,別人家死了人,我爸去幫忙。因為我爸胃不好,晚上天又涼,我媽讓我給他送件褂子。那時候一斤好是晚上十點左右。我媽千交待萬交待讓我走大路。可是,我嫌大路太遠,就抄了近道。走了一座墳崗子,誰知我剛回去,就被我奶奶拎著扁擔追著打。說我不聽話。說我女孩大半夜的走墳崗子。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奶奶連著往屋外面潑了三碗水。我媽見了,當時臉都白了。
這件事情我奇怪好久,我奶奶怎麼知道我從哪走的。直到後來我才知道。
言歸正傳,再來說我二奶奶。
那天晚上,我帶著奶奶的命令,叫醒了我爸。然而和他一起趕到了我二奶奶家。
只是,我二奶奶家裡大門緊閉。敲了半天。那隻大黃狗都叫的變了聲,我二爺爺才來開門。
「誰呀!」二爺爺喉嚨里卡著痰。聽得我不舒服。
「二伯,我。栓狗。」對,你沒聽錯。我爸爸的名字叫栓狗。不知道當時我爺爺為什麼給我爸爸取了這麼一個……接地氣的名字,估計也是想與眾不同吧。
「栓狗啊!有事嗎?」二爺爺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大門。門是木頭做的,一動就吱吱呀呀。感覺瞬間就會拍下來。我急忙往邊兒靠了靠。
「我娘說……」我爸突然結巴了。
「我奶說,讓我爸給你報喪!」我爸結巴了,我不結巴。我張嘴就說。
「報喪?你家誰沒了?」我二爺爺臉色也是一變,急忙詢問。
「這個……」我爸接著結巴。
「二爺爺,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我家誰沒了?我家都好著呢!」我有點生氣。二爺爺,也有點生氣奶奶。這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
「月兒,你消停的!」我爸對我凶。我只好閉了嘴。
「二伯,我娘的情況你也知道,她絕對不會亂說的。要麼,您先回去看看!」我爸爸一輩子小心小膽的過日子,連說話都透著一股子卑微。
「我家?哦哦……我回屋看看!」二爺爺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忙扭身往回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了。
「哎呀!蓮花!蓮花啊!這好好的,是咋回事啊!」誰知,剛進屋,二爺爺凄楚的哭喊聲便傳了進來,我和我爸急忙往屋裡跑。只見,二爺爺抱著我二奶奶,一個勁兒的搖晃。
二奶奶身上穿著的棗紅色的褂子都快讓他扯爛了。
「二伯,二娘她……」我爸說著聲音也哽咽了起來。這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二奶奶沒了……
應該已經是凌晨三四點的光景。
天邊開始蒙蒙亮的發白。屋子裡正中間的黑色陶瓷尿壺閃著忽明忽暗的光,伴著難聞的尿騷味。
二奶奶沒了。就在二爺爺身邊。一聲不響的睡著就沒了。
二爺爺後來提起來的時候,還在內疚,那晚天不熱,倒炕上就睡著了,早知道這樣該和她說說話來著,或許她還有什麼心愿未了,也說不定。我們去報喪的時候,經過爸爸的提醒,二爺爺一下子想起來,二奶奶睡覺最是輕的。一點動靜都能驚醒。可是當晚,狗叫成那樣,我們又嚷成那樣,她卻絲毫沒動靜。那個時候,二爺爺便覺得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