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莎樂美20
夕照一樣的燈光,鋪陳著淺淺的珍珠色光輝。
佩帶華美珠寶的美人,彷彿棲息在籠中的翠鳥一樣,垂搭著雪白雙臂,帶著憂鬱動人的神色,從畫中世界看望來。
鎖住她的不是冰冷的牢房,而是布置精美的卧室。光線遲暮之處,鋪著一塵不染的羊絨地毯,每處傢具都收拾得完美妥帖,如能工巧匠雕琢的積木一樣,彙集成古典浪漫的藝術品。
閉攏的窗帘下布置著銀色雕花美人榻,檀香木茶几墊著鈴蘭花刺繡、老式唱片機鍍著昏沉的黃銅色反光,書櫃門扉緊閉,穩重而怠倦,素雅的卷草紋牆紙上懸挂著蝴蝶標本,同時也很溫馨,彷彿畫中女郎會款款走下畫框,在屋裡小憩。
「不要用手碰這幅畫。」芝谷英士看到小林八尺直衝沖走過去,不由得出言提醒。
「放心,我只是看看。」小林八尺說。
幾秒過後,他頭也不回地問:「禪院,你看出來什麼沒有?」
我答:「這是一幅印象派的肖像畫。」
「印象派?」
我柔聲說:「印象派是流行於19世紀後期的繪畫流派,這個流派的畫師很擅長用光影營造氛圍。」
印象派的名字源自印象派大師莫奈的作品《印象·日出》。
19世紀是科學與工業的時代,反映到繪畫上,就是寫實主義的流行。當時主流的學院派對題材、結構探索的已近乎停滯,落入了規行矩步、千篇一律、內容僵化的陷阱,印象派由此脫穎而出。
在過去,精英壟斷了知識,藝術是屬於精英們的藝術。沒有接受知識的人,沒有判斷能力,天生只能接受別人的觀點,被別人領導,沒有聲音,是沉默的石頭。這其實是詛咒,會很多人體會不到這一點。
大工業時代極大推進了社會生產力,促進了城市興起。傳統手工工場逐漸被工廠瓦解,城市裡出現了大量的中產者,這些人有了閑錢后也開始追求反映自己生活的作品。而印象派的核心理念是追求光影的變化,常常以生活中的平凡事物為描繪對象。因此印象派一詞在誕生之初是具有貶義的,是缺乏格調的。
《印象·日出》展現了日出時的港口氣象,摒棄了當時藝術領域所追求的類似文學表達的古典、浪漫、莊重的風格,是相當具有「朋克」精神的跨時代作品。
為了全力以赴地認識光,捕捉光,莫奈用長短不一的筆觸描繪了若隱若現的晨霧,波光粼粼的水面,圓形的紅日和隱約的漁船、帆船、吊車等物象,在他的畫筆下,相鄰的顏色是完全不一樣的,更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一旦把換面調整為黑白,畫上的太陽就會消失。這一切都源自莫奈對光線微妙變化的捕捉。
印象派的畫作大部分更加接近人眼在自然光下的感知,一切的物象都是光與色彩的結合,所有的一切都是表達光的媒介,物象本身的意義是次要的。每個人對光的感受是主觀的,客觀世界就不再那麼重要,一切自然事物都可以被畫家賦予情緒。
「光明與黑暗構成了一個人的全部。」芝谷英士注視著畫,由衷地感嘆。
「關於這幅畫有個黑暗的傳聞。」我說。
小林八尺豎起耳朵。
「哦?說來聽聽。」芝谷英士說。
我念起網上流傳的小道消息:「據說畫師毀掉了自己的眼睛,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再看到其他東西了。」
「真可惜。」
芝谷英士的語氣中沒有半分惋惜的意思:「如果他還活著,為這幅畫支付的錢,已經足夠他上天堂了。」
說罷,他忍不住冷冷地笑了。
「你們知道為什麼所有的畫,要在畫家死後才值錢嗎?」
「這個世界上,只有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的東西才珍貴,只要有足夠好的替代品存在,它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他伸出手臂,手指微微蜷縮,以試圖觸碰的姿態,惆悵地說:「看上去真是一幅有魔性的畫,深深地吸引人的眼睛,讓人無法挪開。」
……是嗎。
「技巧是可以複製的,名氣也會隨著時間消散,真正昂貴的是開放在記憶里已然凋謝的花,那是無價的珍寶。」
小林八尺看上去很想說點什麼的樣子,嘴角微微一動,還是閉上了。
察覺到他們的想法,我說:「您聽上去是個藝術家。」
芝谷英士說:「我的確對藝術頗有興趣,它們很有趣,不乏沽名釣譽之作,也展示了各種各樣的人心……以及慾望,這是我放鬆心情的方式。」
藝術這種人文領域的東西講究自由心證,對喜歡的人價值千金,不喜歡的一文不值。
玩藝術最重要的就是會講故事,名垂青史的藝術家們的經歷個個可以拿來開故事會。湊熱鬧的外行以為昂貴的是畫家的技巧和名氣,大錯特錯。
明明你只是花錢買了個故事,對方還要免費送你一幅畫,這些商人真的——太亞撒西了。
這幅畫顏色飽滿,充滿了大量未經調配的色彩,尤其在陰影的處理上,沒有選擇黑色,而是用冷色進行填充。
這些都是典型的印象主義繪畫手法。
細看筆觸,真是狂野,高飽和度的顏料揉在一起,充斥著畫家強烈的情緒。
畫中女郎勾勒著洛可可式的淺淺風情,身披夢幻的綠色長裙,兼具神秘與美感。
她的笑容彷彿由內自外地發著光——似乎面對著整個永恆的世界,它的微笑表達出一種寬容和理解,凝聚在「你」的身上,不容置疑,表現出近乎昂貴的偏愛。
就像金子一樣閃爍著光芒。
可以說是畫家專註、瘋狂精神狀態的側寫。
是一幅值得讚賞的美妙作品。
只是【她】不會是我。
我會更加冷漠怠倦,那大概是一種拒絕是世界產生聯繫的眼神。
「巨星閃耀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在我看來,這幅畫只是物歸原主罷了,它本就是祖父支付酬金委託創作的。」
芝谷英士緩緩說。
「這幅畫作上的女性,是祖父的【初戀】。祖父年輕時,家境貧寒,在村裡的一戶人家做工,因此結識了畫上這位小姐。兩人青梅竹馬,私定了終身。」
「然而沒想到,她卻在某天失蹤了。」
「村裡的人都說她是看上城裡的少爺,跟他私奔了。只有祖父堅決否認,認為她絕不是那樣的人。」
「這件事不了了之,村裡的人只能當做她神隱了,建立了衣冠冢。」
「後來祖父與芝谷財閥的獨生女結婚,當了上門女婿,至今仍念念不忘,想要請人創作這位小姐的畫像作為留念……未料到畫師背信棄義,不僅損壞了唯一的照片,帶著畫逃到國外,也許——還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偉大的藝術家將靈魂祭獻給惡魔,正因為如此,才能帶給我們震懾心靈的作品吧。」
不,你這不僅屬於刻板印象深究起來還有點細思恐極……
當然我也沒有錯過他談起對方時,那極力隱藏的不屑。
真是有趣。
我不由得注意到另一人。儘管他沒有出聲,卻牢牢佔據我的注意力。
他的眼神很特別,清醒又冷漠,目空一切。
就像神明,帶著點俯視人間的感覺。
「你的意思是,這個女人其實是一個村姑。」
很會說話的小林八尺憑藉直男本能抓住了重點。
他沒有被芝谷英士牽著鼻子走,一直在思考。
奪人眼球的美人靜佇畫框之中,散發著安寧古典的西洋之美,一如惹人憐愛的籠中鳥,沒人會覺得她真的是村姑。
「這幅畫到底有什麼特別?」
「特別的當然不止這幅畫,而是,畫上的女人。」
芝谷英士忍不住拔高嗓音。
「我一直在思考,如果是我是那位畫家,是否能都抵抗住誘惑。」
「——他必須不斷對抗內心的慾望,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
小林八尺嚴肅地皺著眉:「……你說什麼?」
「她是祖父那個年齡的人了,不僅沒有死,反而保持著與畫中一致的相貌,一直活到現在。」
所有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碰撞。
「怎麼可能?」
「這個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情。」
「聽起來是個沒品的玩笑呢。」五條悟說。
「你們不信?也是,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妄想,就那麼輕易地被這個魔女實現了……哪怕死而復生也……」
「請容我八卦一下,畫像上的女人是真實存在的人嗎?如果她曾經是村姑,是否意味著……魔女就是那個更好的。」
我忍不住彎起唇角。
「我知道。」
芝谷英士:「如果她真的是祖父認識的女人,肯定也只有外表。」
「掌管毀滅與輪迴之力的女神,真可怕,竟然會有人讚美這樣的神,我還是更願意用魔女來稱呼祂。」
「我祖父,芝谷洋一曾經與魔女做了交易,得到魔女的回贈,讓芝谷成為日本數一數二的企業。」
「之後,他花了幾十年把這一帶的土地都買了下來,他建造了這座實為魔女寢宮的洋館。」
「魔女是真實存在的。」
「我在小時候見過魔女,就在這座洋館里。」
「曾經掌管毀滅與輪迴之力的魔女被人類勇士打倒了,人們無法真正殺死她,只能把她的身體四肢分別封印在五個不同的地方,好讓她無法動彈。」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見一次……我想要再見一次,那個【魔女】。我想要知道,芝谷與魔女交易的真相。」
他急切地說:「我想再一次見到那個【魔女】,我要知道她要我們支付的代價是什麼,我要——再一次見到她。」
這是芝谷英士真正的心愿。
萬物終有一死,這是世界運行的法則。正是如此,才會有像虎杖一樣的人,追求著內心正確的死亡。
那個魔女回到人間,毫無疑問是等價於詛咒之王的恐怖詛咒。
與芝谷英士和小林八尺分別後,我跟五條悟湊到一起。
「這就是你的目的?灰原先生?」
他腳步微微一緩,我歪頭問。「月見里黃泉的轉世?」
「老實說心情稍微有點複雜。」
事實上我的內心十分平靜。
因為實在太無聊了。
「小夜在想什麼?」
「月見里黃泉是千年前,具有【不死】術式的咒術師,在【黃泉】等待時機復活,是這樣沒錯吧?」
「啊,真的假的,得當心點呢。」
「灰原先生,您好像不太希望我干涉這件事。」
「——怪我?」他無辜眨眼。
「【黃泉】是什麼?」我問。
「是凶神居住的世界哦。」他答。
「如果能理解「不死」的法則,就能從黃泉製造出更多的「不死」,這個世界會變得一團亂。」
「哪怕不足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會引來窺覬。你已經懂了就別繼續追問,別擔心,最後我會保護好小夜醬的。」
行吧,這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覺得芝谷英士的說法不無道理。」
我說:「他隱瞞了一些東西,無可厚非,他也有問題。」
無論如何,月見里黃泉肯定跟芝谷家有關聯。
月見里黃泉在古代似乎是與兩面宿儺類似的超強詛咒師。她死後,身體被切割成五個部分,她的靈魂並沒有真的死去,而是前往了黃泉,等待復活。
傳說中,月見里黃泉是古老的具有毀滅與輪迴威能的神祇。
琳琅夫人似乎是她容器的名字。
咒骸被五條悟拿去充電了,房間里暫且只有我一個人。五條悟的房間就在我對面。
手機始終沒有信號,不知道是下雨還是別的緣故。
有光穿過雨幕照進了房間。
我向外瞧去。
對方的身形和衣著,竟像先前匆匆離開的戴森醫生。
他的司機是一位穿著幹練的女性,站在身旁。
長谷川與戴森在門口擁抱了一下,他們就陸續就進了屋。
「見鬼,雨下得太大了,這天氣根本沒法離開。」
在光線明亮的大廳,戴森醫生脫下了深色外套,有些煩躁地扯松領帶。他的身材略有些發福,顯得和藹可親。
「是……葵音嗎?」
女僕的聲音響起:「戴森醫生,黑井小姐,請允許我為您二位收拾房間,今晚一定累壞了吧。」
醫生身邊的陌生女性,有兩撇幹練的黑色劉海,腦後的頭髮紮成低馬尾,一身襯衫皮鞋中性風的打扮,彰顯別具一格的女性魅力。
她的目光盯著我身後,表情震驚。
那完全不能稱作喜悅,反而極其複雜,晦澀難懂。
順著目光瞧去,是來湊熱鬧的五條悟,抬墨鏡的手微微一頓。
憑藉這一眼,我知道她已經把五條悟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