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歷史真相
接下來的數日,郭三依然是「郭三」,再也沒有成為「歐陽楓」,也未回到那個有電腦、汽車的年代。此時若有人喚出「郭三」的名字,她已明白是在稱呼自己,也逐漸適應了「郭三」的身份。然而每到夜晚,她總是無法入睡,時常躲在被窩中偷偷哭泣,思念著以前的生活,思念著自己的媽媽,思念著曾經擁有的一切;但因她只是個八歲的女童,竟然睡意極重,過不多時便已睡著;次日醒轉,又逢新的一天,卻已將昨晚的悲傷忘在了腦後。有時靜心細想,她甚感驚訝,為甚麼自己的記憶尚存,性情卻有了些變化?
吳學究每隔一日,便會教眾孩童識字。每當吳學究講課時,其餘七名孩童也會跟著前來。郭三已隱隱猜到,這院子可能是一個學堂,又或是一個私塾。但話說回來,為什麼有五個孩子住在學堂里呢?王大娘又是誰?
其實,這地方名叫南河鎮,乃是宋、遼、西夏三國的交界處,相當於後世的陝西省府谷縣。此處在宋朝被稱作「府州」。府州北邊有一條河,河的南岸是一個小鎮,叫作「南河鎮」,屬於大宋的領地;河的北邊也有一小鎮,名叫「北河鎮」,卻屬於遼境。
這座大院內住著五個孩子,其中有三個女孩,乃是郭三、花九九、陸單;還有兩個男孩,卻是王淡與范去胡。五個孩子均為孤兒。另有兩位大人,第一位是王大娘,第二位是王大娘的丈夫。王大娘稱其丈夫為「六曲」,而王六曲則稱王大娘為「雙花」。有時候,這二人會互稱為「良家」。郭三雖不懂「良家」為何意,但想必是夫妻間的稱呼吧。
這一日,正值農曆的三月初九,也是郭三來到宋朝的第四天。中午時分,眾孩童坐在學堂內,吵吵鬧鬧地嚷個不停。其中一孩童說道:「王大娘,府州來了一個戲班子,咱們去看戲吧!」另一小女孩道:「戲有甚好看的?我昨天剛看過,無趣得緊呢。」又有一小男孩道:「看戲確實無趣,但聽說小孩子去了,他們會給一塊糖的。」
一時間,眾孩童七嘴八舌地嚷個不停,只說要去吃糖。王大娘正在打掃房間,聽到眾孩童吵成一片,忙道:「大家別急,這事要由吳學究定奪。」
郭三坐在後排,聽眾孩童鬧著吃糖,甚是不解,心想:「這些外來的孩子們,一個個穿得光凈鮮亮,家境應當還不錯,為甚麼喜歡吃糖?難道在這個年代,糖很稀罕么?」
陸單坐在郭三的前面,此時轉過頭來,悄聲道:「郭三,你若再哭鬧幾天,王大娘還會給你糖,只可惜……」郭三奇道:「可惜甚麼?」陸單嘆道:「可惜你忽然不哭了。」郭三聽得一愣,心想:「我晚上哭的時候,你早已呼呼大睡了,又如何知曉?」
正在這時,忽有一陣馬蹄聲傳來,未及片刻,又聽有人在敲鑼。郭三微微一驚,心想:「是不是要打仗了?!」在她的記憶里,只要電視劇中響起了馬蹄聲,不是打仗,便是有刺客殺至,要麼就是江湖幫派前來尋仇。
此時再看王大娘,卻見她絲毫不慌,只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緩緩走出屋門。眾孩童嬉鬧著,緊跟在王大娘身後。花九九拉著郭三的手,走到院門口。
南河鎮並不大,只有百餘戶人家。鑼音一起,眾住戶均聞聲趕至。
大門外停了一匹白馬,馬上乘客是一名男子,年約三十餘歲,官裝打扮,生得白白胖胖,眉慈目善。這人躍下馬背,站在門口的石墩上,四下望了幾眼,大聲說道:「都聽好了!契丹與西夏在寧邊州作戰,大家不可越過邊界!」
眾人聞言,均是吃了一驚。有人問道:「胡都頭,契丹與西夏不是和好了么?怎會再次開戰?」這人說得確實沒錯,此時的契丹、西夏、北宋,和平共處已達數十年,期間少有戰事發生。胡都頭道:「我只是按著知府的文書如實轉達,至於詳情如何,我也不知。大家再等數日,或許會有消息傳來。」眾人相互議論一陣,各自散去。
胡都頭走入院內,問:「王大娘,聽說有孩童落水了?」王大娘早知他的來意,不敢有絲毫隱瞞,忙道:「那孩子只是嗆了幾口水,已沒甚大事了。」胡都頭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地說道:「倘若真的有事,不止居養院脫不了干係,恐怕你也難逃牢獄之災!」
王大娘知他說得不假,卻又無言以對,只是低頭不語,心中惴惴不安。胡都頭看她神色惶恐,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遂又轉向眾孩童,卻已換了一副臉孔,只見他面帶笑意,目露和藹,問道:「是誰掉進河裡了?」眾孩童聞言,齊齊望向郭三。
郭三吃驚不小,心想:「這人被稱作『都頭』,應當是個做官的,但小女孩落水這等雞毛蒜皮之事,他為何也要管呢?難道想將我抓起來?」
在宋朝時,「都頭」的職位相當於後世的「刑警隊長」。胡都頭從府谷縣出發,專程前往邊境的各個村鎮,宣告契丹與西夏的戰事,以提醒大宋百姓不可越界,免得禍及自身。他此行還有另一任務,因為有消息傳至府州,說是一名官辦居養院的孩童掉進了河裡;知府命他前來徹查。
這一年,正是大宋的嘉佑三年,胡副都頭所說的「契丹」,其實就是遼國。百餘年前,契丹將國號改為「遼」,楊家將抗遼的故事就發生在此期間。蕭太后掌權后,又將「遼」改為「契丹」。
胡都頭見眾孩童望著郭三,已猜出她就是那落水女童,當即走到郭三身邊,蹲下身來,問:「小丫頭,你叫甚麼名字?」郭三看他身穿官服,三分威嚴,七分和藹,並無封建官僚的「醜惡嘴臉」,心中稍定,猶豫片刻,答道:「我叫郭三。」胡都頭點了點頭,贊道:「好名字!」又問:「聽說你喜歡跑到河邊?」郭三暗自尋思:「我是否喜歡跑往河邊,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大家都這麼說,那就應當沒錯了。」當即點頭道:「好像……是的。」胡副都頭「嗯」了一聲,探手摸入懷中。
郭三見狀嚇了一跳,心想:「他要取出手銬,將我押走么?」正驚異間,卻見胡都頭伸出右手,掌中持著一物,笑道:「你若答應以後不去河邊,這個就送給你。」郭三瞧向他手中,只見那是一個小方塊,外層用麻紙包著,也不知裡面是甚麼物事。她看得好奇,正欲問個清楚,忽又轉念一想:「我本來就不想去河邊,為甚麼不答應呢?」於是點頭應了。
胡都頭微微一笑,拍了拍郭三的肩膀,轉身出了院子。他雖然微微發胖,卻是身手矯健,只那麼輕輕一躍,便縱身上了馬背,隨即雙腿一夾,策馬飛奔離開。
郭三怔怔地站在院內,望著那一騎絕塵而去,心中好生羨慕,忽又想:「咦?這不是萬惡的舊社會嗎?做官的應該是封建地主,勞苦大眾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什麼一個小女孩掉進河裡,竟然驚動了官府?還有,大家為甚麼稱他為『胡都頭』,卻不是『胡大人』?」在她的印象中,只要見到古代的官員,均該稱其為「大人」,而且官府只會欺壓百姓,絲毫不關心民間的疾苦。
其實郭三有所不知。
在隋、唐、宋、明這些年代,無論是朝中的大臣,又或是地方上的官員,都不會被稱作「大人」,官階低下者也不會自稱為「小人」,而是直呼官職,例如「魯提轄」、「武都頭」、「宋押司」、「林教頭」、「高太尉」、「童樞密」等等。偶有出現「奴」、「大」的稱呼,那也是在民間,例如「西門大官人,您可想死奴家了」,但這只是一種稱呼,絲毫沒有「奴才」的意思。
百姓遇見位高權重者,偶有自稱「小人」或「小的」,例如「小的見過盧員外」,或「小人是山中的獵戶」,等等不勝枚舉。
在漢人掌權的年代,即使是皇宮中,也不像電視劇中那樣稱呼。皇帝的孩子稱呼皇帝,並非「父皇」,而是「爹」或是「父親」;大家對皇帝的稱呼,倘若是在正式場合,則是「陛下」,否則就是「官家」,例如《水滸》中稱宋徽宗就是「趙官家」。皇子之間不會互稱為「皇兄」、「皇姐」,而是「二哥」、「九弟」、「三姐」;太監對皇室中人的自稱是「小的」,年長些的偶爾自稱為「咱家」,但絕不會是「奴才」或「老奴」;皇帝稱呼大臣,通常直呼其官職或名字,例如「太尉辛苦了」,卻不會用到「愛卿」二字,亦不會說「眾卿家平身」;皇帝自稱為「朕」,但多數情況下又是「我」,例如「童樞密受了傷,我也甚感不安」。
在民間,那些丫鬟、家丁,都不會自稱為「奴婢」或「奴才」,即使偶有類似稱謂,也是丫鬟們自稱為「婢子」,但絕不會加上「奴」字;如果稱呼某人為「奴才」,那是一種蔑稱,有罵人的含義。對於未婚女子的稱呼,在北宋通常是「小娘子」、「小姑娘「,或是「小姐」,然而到了南宋,「小姐」又多指妓女。
滿清入關以後,宮裡終於有了嚴格的稱呼規定,妃子必須自稱「臣妾」,宮女自稱「奴婢」,太監則稱自己為「奴才」,上、下級之間也有了「大人」、「小人」的稱呼。
這種從清朝開始的奴性,幾百年來始終植於中國人心底。在那些所謂的電視劇中,無論是秦漢唐宋,還是三國兩晉,只要有官員出現,「大人」「小人」不絕於耳,但凡有宮廷的戲份,「奴才」「奴婢」隨處可見;還有一些不嚴謹的作家,隨意亂用古代稱呼;更有那些導演、編劇、製片,從不認真地考據一番,竟然人云亦云,誤導國人視聽數十載。
郭三初來宋朝,自然不曉其中的緣由,更不知北宋乃是華夏最輝煌的時期,全國每年的經濟總量,已然佔到了整個世界的七成以上。此時,她怔怔地瞧著手中那麻紙方塊,大惑不解,這究竟是甚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