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遠書的過去
我叫李遠書,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教書先生。
同時,我也是個種地的農民,偶爾還會做些木匠的活兒賺取外快。
我祖上早些年都是儒雅的書生,家裡斷斷續續出過幾任狀元。家裡的珍貴書籍收藏甚多,還有一些帝王親賜的古早字畫,這些一直都和族譜收藏在一起。
只是近些年家裡逐漸沒落,因為戰爭和飢荒,就算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文人也不得不為了生存彎下驕傲的脊樑。
在飢年人們四處奔逃,到了我父母那一輩,整個祖宅已經被掏空。我們沒了生活來源,也隨著逃亡的大部隊東走西逛,餓了就啃啃樹皮,吃吃路邊的野菜或者挖一些樹根果腹。
為了逃避那年突然爆發的戰爭,我們一家三口,只帶了兩個包裹,在野外找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慢慢安頓了下來。
這裡十分偏遠,可以說是與世隔絕,但也時不時有人和我們一樣逃到這邊避難,久而久之人也多了。慢慢的,這裡形成了一個新的村落。
除了窮了點,偏了些,這裡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的父親在大山周圍開墾出了一片土地,在上面種滿了糧食。我爹雜書讀的多,尤其喜歡一些鄉土文學,自己會一些種植的手藝,同時也教給了同村人一些務農的技巧。幾年過去了,我們村子里的人已經基本實現了糧食自由。
在這個人人自危的年代里,我們反而過得最為幸福。
唯一令我難過的,便是我那命苦的母親了。
我娘是典型的大家閨秀、江南美人,年幼時倍受寵愛,嫁給我爹之前沒有受過任何苦難。但是,有一些苦難,在某個時間點,都是要一次性還回去的。
因為經年不停的戰亂,我娘在逃亡的過程中不慎重重摔了一跤,彼時的心情又鬱鬱寡歡,身體上的傷害加上心靈上的疲憊,一個沒撐住,就這樣早早的去了。
我爹常常坐在田埂邊,抽著一桿煙,吞雲吐霧,應該是在懷念我娘。
他最常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書兒,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儘管我們家已經被戰火無情銷毀,所有的書籍都焚燒一空,但我爹還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夠重整門庭,起碼不要讓好端端的書香門第毀在自己的手裡。
在我爹的耳濡目染之下,我在種田養家之餘,也在努力攻讀文學,提升自己的認知。
村子建成之後,孩子也多了起來。我和我爹是整個村子里為數不多會識字的人,就這樣,我成了整個村子唯一的教書先生。
能與親愛的文學打交道,又能夠賺錢買必需品,這樣的日子十分充實,我對我目前的生活越發滿意。
我爹已經老了,背部開始佝僂,新發的白髮亮的刺眼。大半輩子的逃亡奪走了他的全部精力,我娘的離去又抽走了他對新生活的期冀與盼望,只是因為我當時還小的緣故,一直強撐著這個家。
後來,很平常的某一天,他也走了。
從那以後,整個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村裡的人關心我,一直張羅著要幫我娶媳婦。也許是某種命定的緣分,一個叫花花的姑娘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進了我的生命。
我發現我很愛她,就像我的父親那樣,至死都愛著我的母親。
我們很快就結婚了,重新組建了一個新的家庭,彼此都過得十分幸福。白天我去上課,等學生放學了就捯飭捯飭田裡的糧食,她就在家裡為我織衣服,洗衣煮飯,為整個家裡忙上忙下。
有好幾次我去學生家家訪,到了半夜才回來,會看見她在桌子上為我留的煤燈,橙色的光暈打在牆上,氤氳出一片暖光,是我夢寐以求的屬於家的溫暖。
有時我回來的早一些,但天也暗了下來,她就提著一盞燈,站在大門口對我揮手,臉上是甜甜的笑意,看得我心口滾燙。
然後我們有了孩子,是一對雙胞胎,都是男娃。
他們很調皮,經常跑到別人家的田地里胡鬧,濺了一身泥回來。花花也不介意,經常不嫌麻煩的將他們的小花臉擦拭乾凈。
這樣的日子過得安穩,也過的很快。
可能是老天也嫉妒我吧。在我擁有了一切之後,我也迎來了屬於我自己的噩夢。
有一回,我在田地里收割麥子,金黃的穗子劃過我的掌心、手臂,我感覺到微微發癢,卻也不太在意。
像往常一樣,我捆了一堆麥子,一撂一撂往車上扔,有幾捆麥子我還沒用力,直接就飛到了車上,我還有些錯愕。
應該是錯覺吧。現在的我也在想,要是當時只是個錯覺……就好了。
我又試著扔了幾次,好幾次都是沒用力,麥子就自己往上跑,有兩三捆我甚至還沒接觸到,只是用手做了個拋物線,就自己在我面前飛了上去!
我驚呆了,也害怕極了。
我在想……我怎麼了?
教書十幾年,我深知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神,更別提一些胡編亂造的靈異事件。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不願相信,它就永遠不存在的。
我發現,以後的每一天,我都可以控制一些植株,只要是地里長出來的,我就可以支配它們。我揮揮手,禾苗就會自動下拋。我甩甩臂,所有的雜草就會自動拔起。
就連佇立在村門口的一棵百年大樹,我也能輕易掌握它的軀幹與生命力,只需要動動手指,我就可以讓這株大樹一夜枯黃敗落。
我可以讓枯蔓成為我的武器,讓土地成為我的保護層。
我兢兢業業地藏著這個荒謬的秘密,連我最愛的妻子花花也沒告訴。
萬一她認為我是個怪物呢?
萬一她不接受要與我絕交呢?
要是真的那樣,我又該怎麼辦?我已經不能失去她了,她就是我的全部。
這樣一藏,又是好多年。
後來,我們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子被外人發現了,政府官員也漸漸注意到了我們。
因為逃過了戰爭,挨過了飢荒,村子里的人都被保護的很好。但有一點不好,就是我們村子太落後了!
也不知道這幾十年外面發生了什麼變化,所有高科技的東西層出不窮,不像村子里的人,連一把能用的手機都沒有。
還有,當外面的人發現這個村子時,我更加害怕了。
只要有人一不小心瞥到我,我就會疑神疑鬼,總覺得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
但我還來不及適應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臨近中年的我,突然被徵兵了。
為什麼被徵兵?怎麼突然被徵兵?這些都不清楚。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了!
明明我已經人到中年,兩個孩子一前一後都成年了,但我就是被徵兵了。
村裡里所有像我一樣的中年男人沒有一個能倖免。
政府說能給每家每戶一個月500的補貼,所以大家都挺高興的。
臨走前,花花拉住我的手,仔仔細細地叮囑,包裹里藏著一堆也許我根本用不上的東西,到最後,她抱著我,直接哭了出來。
人家都說,人到中年,再深的感情也該淡了。但我和花花,卻是年年如一日,至死都是年少時一眼萬年般的熾烈。
我擦乾了她的眼淚,兩個孩子都大了,他們一個喜歡田地就務農,一個喜歡讀書就教書,兩個大夥站我旁邊,也抽泣著,「阿爹,記得早些回來啊,我們和娘都等著你呢!」
我遞給花花一個木雕,雕了三個多月,期間扔了無數個報廢品。木雕是花花十八歲的樣子,扎著兩根麻花辮,眼裡都是歡喜的笑意。
然後我就這樣走了。
這一走,就再也找不到家了。
和我一起離開的幾十個男人,他們在壯年時期還懷著報國的理想,家裡都有孩子和妻子在等著。但是,他們都死了。
只有我。
在現實與虛幻的交織里,在謊言與爆炸的混響里,在火光與無窮無盡的恨意里,扭曲又堅強的——
活了下來。
畢竟,我還要回家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