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中的刺(一)
新年才過去不久,牆角根那些代表著熱鬧的鞭炮紙屑還並未被泥巴完全埋葬,於是清晨的過堂風就如同潑婦的指甲,將巷弄的水泥地抓出一道道血痕。
蘇木站在鐵鍋旁,看著一頭波浪黑髮、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婦將掐掉的油條放進少年的瓷碗中。
「快吃!」她催促道:「九點鐘之前就要到車站。」
纖瘦的少年不是很情願的點了點頭,然後小心翼翼的將油條夾入口中,一邊盯著自己的母親一邊細嚼慢咽。對於一個農村來的孩子來說油條當然很好吃,但已經是城裡人的媽媽卻更好看。
「你磨嘰什麼呢蘇木?」用手托著腮幫看著孩子吃早餐許久的少婦不耐煩皺眉道:「車可不等人我給你說,別做什麼都像你那個死老漢——懶逼死樣的看著就心煩。」
少年還是直愣愣的盯著自己的母親,不過加快了吃東西的速度,在更下一節油條后又問:「爸爸呢?怎麼這兩天都沒看到他?」
「這兩天工地上加夜班,」母親語氣緩和了幾分,「你爸來回跑既浪費錢又浪費人,所以就住在工地——閉嘴!小孩子吃東西不要說話!」少婦見兒子又要張口,於是嚴厲的制止了他。
少年果然乖乖閉嘴,捧起有自己整張臉大的瓷碗大口大口的喝起了豆漿,大概那時的天氣還很炎熱,他的額頭上已經冒起了顆顆汗珠,然而今日的蘇木知道,當初自己捧起瓷碗喝豆漿的時候,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可不是太陽能曬出來的。
這時候有人離開,蘇木終於可以坐在自己曾經坐過的位置上要了一碗豆漿兩根油條。事實上這不過是自我欺騙罷了,如今這條爬滿油污的塑膠凳肯定不是當初的那一條,就如同那舊日的時光般一去不復返,留下的只有讓人產生悲憫的記憶。
蘇木幻想著用討厭的現在去悲憫無助的往昔,就好像用一支弄髒了的畫筆去塗抹抽象的向日葵,然而生活不是梵高,不是所有痛苦都能成為藝術品。
「我聽說大臉貓進去了。」
早餐店老闆的兒子謝歡放下盤子時小聲的說了一句后,又去為別桌的客人上早餐了。蘇木懶得理這個戴著個黑框眼鏡的死胖子,只是用手中的筷子調戲著在豆漿里漸漸發脹的老油條。
「謝老闆算是個實誠人,」他想,「不但將油條炸得又大又粗,還將豆漿熬得如同他媽憋久了的鼻涕。」
這個有著一頭長發的好看男生剛將油條遞到塞進嘴巴,謝歡又端著空盤子轉了回來,「二娃被人打了。」他說。
「怎麼回事?」蘇木眉頭一緊,「事情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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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蘇木含糊不清的吐出一個字。
「是該,」謝歡笑著附和后又道:「昨晚我看到他躺在沙發上痛得咧嘴的樣子真是活該,不過那幫人打歸打——這也是劉二娃自找的——但打了人還搶了他的錢,這就有點過分了。再怎麼說那傻逼也是我們的兄弟,所以這事木哥你看……」
布滿裂縫的層板桌面如同一張黑色的蛛網,蘇木眼中突然閃過某種畫面讓他一陣噁心,不過青年只是面無表情的用指關節在桌上敲了三下。
「電影院。」他說。
「明白!」謝歡打了個響指。
蘇木站起身來。
「不吃了?」
「沒胃口,像狗屎。」
這時炸油條的老謝看見自己的兒子忙裡偷閒,於是不得不用請求的目光冒死諫言,大意應該是:客人們都還在等著的,卑微老謝我抽不出手,小祖宗你忙完了再敘江湖情可以不?
而小謝捕獲到自己老子的目光可沒有那麼溫柔,死胖子厭惡的搖晃著大腦袋。「望、望、望、望你媽個喪啊!」他一邊嘀咕一邊走開了。
蘇木被這一幕給逗笑了,青年點燃一支煙,讓目光順著對面的樓層往上爬,最後定格在七樓,那是他的家——如果那叫家的話。「蘇秋樂和常懷蘭這兩口子又在幹嘛呢?吵架?打架?沉默?都有可能,但絕不會做ai。」他邊想邊將目光繼續往上移,然而嘴角的幅度卻在往下沉,青年的心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上樓梯,誰也不敢保證它下一秒還能不能跳動,最後他終於看到了天空。
灰白色的天空毫無血色猶如產婦的臉,電樁上、舊樓間、亂七八糟的鐵絲將蒼穹分成一個個小格子,抬頭仰望、它髒得好似biao子的絲襪。
「如果老子在吃屎的話,」蘇木鄙視的突出一個煙圈兒,「這世界就是個大糞坑。」
想到這裡青年大步走出巷弄,他要浪費自己木偶一樣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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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木大病初癒的曾經,那時的天空還算晴朗,纖瘦的小男孩被自己的母親牽著趕往汽車客運站。二人走在逐漸升溫的路上,身邊是來去匆匆的行人,蘇木扭動著小腦袋四處張望,他已看過鑲有玻璃、二十一層樓高的房子;比家裡堂屋還乾淨的柏油馬路;跑得飛快的小轎車。在經過塗上白條的人行道時,小男孩看見那個會變來變去的紅綠燈。然後他念道:「紅燈停,綠燈行。」
「以後都要記住,」頭頂處傳來常懷蘭的聲音,「在城裡就要遵守交通規則,你看這麼多車,要是像我們鄉下那樣亂跑的話遲早被車給撞死。」
但小蘇木顯然對紅綠燈本身更感興趣,或者說只是對讓人停下來的紅燈感興趣。
「媽,你說那燈為什麼會自個兒跳來跳去?還變著顏色真好看。」
「木木要好好讀書,等你長大以後就知道了。」常懷蘭說完這話后陷入惆悵暗想:「長大、長大……怎麼長大……」
「那如果我考到全班第一名,」蘇木昂起脖子望著自己的母親,「就可以到城裡來挨著你和爸爸了嗎?」
常懷蘭看著遠處的紅色『宜慶南客站』嗯了一聲。
正是這聲輕飄飄的『嗯』讓蘇木彷彿在洶湧的人潮中抓到了浮木,他好像一隻被丟棄在河流中的小貓又看到重生的希望,原本即將與父母分開而難受的他,卻被『懂事』逼著要開心的臉現在是真的開心了。
「好耶!」小蘇木原地蹦達了一下,「寒假的時候我還能到城頭來,到時候我還要去公園,還要去住醫院那種亮堂堂的房間,穿著斑馬衣服——」由於他的天真勾起了母親的傷心事,話被打斷。
「呸!呸!呸!你小娃兒家家的瞎說什麼呢?」蘇懷蘭居高臨下的看著蘇木,「醫院是正常人該去的地方嗎?以後不準再說這樣的話了,別像你老漢兒(四川某地方方言是爸爸的意思。)那樣……憨。」
小男孩想要表達話被掐成兩節,說出來的只是搖曳的枝蔓,而埋在肚子里的才是他慾望的根。雖然想說的話被打斷,蘇木也並不沮喪,因為他想到反正寒假的時候自己又可以回到爸媽的身邊。這是他的希望,就好比草原上的春風,而春風總是能讓草根萌芽的。
「唔!」他乖巧的回答一聲后,又看見人行道左邊的圍牆下站著一個女孩。那女孩五官玲瓏十分好看,她別著草莓髮夾,身穿白底藍色小碎花連衣裙,蘇木覺得她就像池塘邊的水仙花。這女孩站的面前擺了很多書,那堆書頓時引起了蘇木的興趣,於是在離女孩約莫十步的地方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常懷蘭知道自己兒子喜歡讀書,又知道這女孩站的圍牆後面是孤兒院,也許是出於對兒子的關心;也許出於對孤兒的同情;更多的覺得這樣做是讓兒子行善,說不定閻王爺就可以放過他;於是『大方』的從自己的人造皮革小錢包里掏出了二十元錢遞給了小蘇木說道:「那個姐姐的書是賣的,你去挑一本吧!剩下的錢就不要人家找了。」
蘇木有點羞怯的走到女孩子前面,他發現她比自己可能要高出大半個腦袋,女孩那雙眼尾微微上翹的眼睛猶如深秋的湖泊般漠然。孩提時的蘇木不會明白這種眼神出現在孩子身上是樁怪事,只是覺得人家既在看他看又沒有看他。
「你這書是賣的嗎?」蘇木問。
「嗯!」
「多少錢一本?」
「三元。」
「喏!」
蘇木將錢交給女孩自己蹲下去翻書,他跳過了卷了角的語文和數學,將一本名叫《霍比特人》的書拿在手裡翻了翻,覺得帶有外國人名字的書沒有意思於是又放下,最終選定了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神鵰俠侶》
「這本書好,」他回想起電視中的武打畫面,「楊過的武功自然是要比周伯通高的。」
「就只買一本嗎?」女孩問。
「嗯!」蘇木轉身欲走。
「等等!」女孩叫住了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大疊零鈔,「找你錢。」
「不用!」蘇木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媽說剩下的錢姐姐不用找了。」
「那怎麼行?」女孩皺眉說。
「可是……我媽都說了……」
女孩只是覺得這個瘦弱的男生像鬼片里的小殭屍,他右脖子上的那顆黑痣如同白紙上的墨點。
面對突然的拒絕,這個年僅八歲的小男孩顯然不知道怎麼辦,他習慣性的抓了抓後腦勺,但看起來並不顯得虎頭虎腦。蘇木的膚色和面相遺傳母親更多一些,這讓他看起來比大多數農村孩子更文靜,再加上大病初癒,小蘇木纖弱得如同教科書上的小蘿蔔頭,於是他只能向自己的母親求助。
「小姑娘你是住這裡面的嗎?」常懷蘭走過來問的。
女孩當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麼於是點了點頭。
「這剩下的錢是弟弟給你的,你收下吧!可以買好多好吃的。」
這句話說得她心中一陣彷徨,因為一個比對面女人只大不小的男人,也在她的耳邊說過大致同樣的話。對於還未進入青春期的女孩來說,這樣的話還不算重鎚,一些罪惡並不能立即讓她產生恥辱感,它們只會埋藏在女孩的小腹處慢慢腐爛,直到有一天,它們將化為最髒的毒藥殺了她的心。
「我不要你們的錢,」女孩把手一伸,「把書還我。」
「你這孩子真是的,給你的錢就收下啊!怎麼……」常懷蘭突然看到女孩那雙瑞鳳眼中流露出了厭惡之色,而且她的眼睛布滿了血絲紅得像只啄人的鷹,她沒法再勸解了。「我們多買幾本書總可以吧?」
女孩點了點頭。
於是蘇木帶上了六本書坐上了回老家的客車,而常懷蘭手裡捏著女孩找回兩元錢望著出站的客車發獃,直到客車消失在街口的拐角處后,這個在當時長得十分有韻味的少婦,才轉身離開。也許在那段不太長的時間裡,她感受到了與骨肉分離的痛苦;也許她會把積德心善卻被小女孩拒絕歸咎於天意;她的匆匆離開是因為她還要趕去上班。
不能說這個女人不愛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說她假慈悲,只是常懷蘭如同社會中的很多人那樣——不懂,因為生存總是讓人忙碌,生活才會教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