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空杯盛水
這嗓音輕柔甜美,宛如天籟,聽在夏侯宇耳中,卻猶若霹靂。
「皇後娘娘?」
他赫然抬首,幾乎忘了宮中禁忌,直視著眼前的麗人,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中,隱隱泛著血絲。
「……娘娘,這是要將微臣逐出宮去?」
拼盡了全身的氣力,夏侯宇才從腔子里擠出了一句乾澀的話語。
孟嫣美眸輕轉,清波漾漾,直視著他,淺淺一笑,「這是哪裡話,只是京城醫館開張在即。茲事體大,必得要個妥帖可靠之人託付,本宮方可放心。你自入宮以來,倍受皇上信賴重用。年歲雖輕,資歷卻算得上年深日久,才學品德宮中也是有目共睹的。先帝時,太醫院頻發盜案。及至本朝,得你當了院判,太醫院再不見生出這些雞鳴狗盜之事,各樣財物進出事宜井井有條,足見你的才幹。」
「娘娘謬讚了,微臣不過平常。」
好一番誇讚之言,夏侯宇卻全無半分歡喜雀躍之情。
他心底清楚,孟嫣捧他,不過是為讓他出宮做的鋪墊之言罷了。
夏侯宇不明白,為何孟嫣定要將他逐出宮去。
她已貴為皇后,他心中所有的幻想、狂想盡都成了泡影。這固然很疼,但他總還能、還能和她同處一片琉璃瓦下,隔三平安脈時,總還能夠見到她。
甚至於,正在她腹中孕育著的那個孩子,他也曾在心底里暗暗賭咒發誓,竭盡平生所學也要護他平安降世,繼而守在他身畔,看他康健成長,看他繼承大統。
縱然這一世,他已無法和她共結連理,但他原本以為,餘生他至少能作為她的臂膀,陪伴在她左右,看她調兒教子,聽她差遣驅使,那如無波古井一般的深宮歲月,也能泛出淡淡的甜意來。
然而,孟嫣連這點點希望都吝嗇施捨於他。
但想到此後,自己就要被隔絕於這紅牆之外,再難見她一面,夏侯宇只覺一陣窒息。
「娘娘,恕微臣僭越,太醫院的副院判歐樹陽為人精誠質樸,乃為葯祖歐道遠第孫,當堪重用。御醫章南松是先帝時的老人,資歷深厚,老成可靠,亦可委以重任……」
他正兀自不停的說著,卻見孟嫣忽的抬起了右手。
白凈膩滑的小手只輕輕搖了搖,便令夏侯宇那喋喋不休的話語戛然而止,再發不出一字兒來。..
孟嫣淺淺一笑,「夏侯御醫不必這般自謙,你說的這二位太醫,人品醫術固然值得信賴,但本宮屬意於你。非但是為著你素日的為人本領,更是因著……你我兩家素日的淵源。但憑此點,本宮更多信你幾分。京城醫館的掌事人選,除你之外,本宮不做他想。」
這一言雖輕,卻如驚雷。
夏侯宇那修長如竹的身軀禁不住輕輕一顫,俊秀的面容泛出了蒼白。
嫣……妹妹,她知道了?
她記起來了?!
那些早已埋在歲月深處的陳年舊事,那些……在夏侯家后宅一起共度的歲月,她都想起來了么?!
那她、她是否知道,他們曾經……有過婚約……
夏侯宇的心頭一時苦澀,一時甜蜜,一時驚恐雜陳之下,竟說不出個什麼滋味來。
「嫣……」
「……所以,這件惠民之事,夏侯御醫可否助本宮一臂之力?」
孟嫣面上笑的雲淡風輕,心中卻有幾分忐忑不安。
她並不清楚夏侯宇心中到底如何作想,也不知他是否當真會依從吩咐,甘願離開皇宮。
但,這是目下唯一可行之法……
自從蘇醒回來,體內的靈脈消散,她的腦海中時的便會冒出些怪異的場景來。
起初,那些場景彷彿籠著一團白蒙蒙的霧氣,裡面好似有兩個影子,一個略大些一個小些,總是大的那個在前面走,小的在後面追。他們做些什麼,說了什麼,她看不真切,聽不分明。
落後,這些人事物竟漸漸侵襲進了她的夢境。
夢裡,總是一樣的情景。
小巧雅緻的院落,夏風蟬鳴,小池荷花,竹簾花影,及一方寬大的書桌……
書桌旁,總有一位俊俏冷漠的少年,一名嬌麗可人的小小女孩兒。
少年正襟危坐,對著面前攤開的書本,目不斜視。
女孩兒趴在一旁,清透烏亮的眼珠子,直直的盯著少年,櫻粉色的唇瓣上下開合著,一把嗓子甜膩的好似夏日裡蓮子冰糖水。
她喊的是,「宇哥哥……」
這詭譎的夢,困擾了孟嫣許久。
她看著夢裡的情形,既覺陌生,卻又有幾分熟悉的親切,就像是一段塵封在歲月深處的往事,一點一滴的重新從心頭浮了上來。
孟嫣深知,雖則他們都曾是書中人,但身為這人世間的大活人,他們又都有著完整的人生。而這些散碎的場景,必定又是潛藏在她那段空白回憶之中的過往。
原想放著不理會,但每每見著夏侯宇,看著他閃爍不定的目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便覺心神不寧,置之不理久了怕是個後患。
故而,她相托心腹送了一封密信至侯府,打探此事。
這早年間事,彼時又當戰亂,大半已不可考,倒打聽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她外祖寧家與夏侯氏曾是世交,外祖父寧仲懷還曾將她母女兩個託付給夏侯氏暫避征伐之苦。
那些零碎的記憶,怕不就是那段時日里發生的故事。
然而,那時的她尚且是個垂髫幼童,夏侯宇縱便大她幾歲,也不過爾爾,兩個孩子又能如何?
但,這顯然成了夏侯宇的一段執念。
孟嫣不知,上一世夏侯宇屢屢與她作對,是否也正是因受這執念之苦,但今生她必要做個了斷。
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將夏侯宇從這牢籠之中放出去。
「你一身藝業,難道就甘願埋沒在這深宮大內,一生服侍於帝王跟前?本宮以為,我等醫者,平生夙願便是懸壺濟世,惠及眾生。本宮是女子之身,又已作配帝王,深以此事為憾。難道,夏侯御醫竟不這般作想?」
孟嫣看他不答,遂又淺笑著說了幾句。
「……微臣入宮,本是為著一段舊日的心愿。」
沉默良久,夏侯宇方才重新開口,語調沉沉,如有千鈞之重,說出的話卻令孟嫣心口猛跳了幾下。
「如今,這心愿大致已了。既是娘娘的懿旨,那微臣領旨。請娘娘放心,京城醫館事,微臣必定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夏侯宇垂下了眼眸,清雋俊逸的臉上淡然如水,任憑誰都再看不出他心中思緒。
他俯身作揖,一躬到地,似在道別。
「娘娘若無別的吩咐,臣便告退了。」
孟嫣卻才見他無論怎樣只是不肯,還在斟酌著再說什麼,不想他忽的又乾脆領旨,倒有些怔了。
夏侯宇見她無話,竟不等示下,扭身下了台階。
那雨兀自不停,淅淅瀝瀝的下著,他昂首闊步,走進了雨簾之中。
孟嫣看著他背影,心頭微動,揚聲道,「夏侯御醫,這個年歲,也該擇偶成家了。你侍奉皇室多年……」
「空杯盛水,這個道理,微臣以為娘娘該懂得。」
夏侯宇的步履微頓,轉瞬便又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