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鳳言黿語】
雪原的夜是冰冷的,也是死寂的。
十五萬大軍的營帳分列於斜穿谷底的冰河兩岸,如同天上的星河一般。
時至半夜,疲憊不堪的大軍早已經進帳休息了,他們都在準備迎接著下一場苦戰,偌大的營地里只有負責值勤警戒的哨衛還在來回逡巡走動。
言慎亦步亦趨的跟在言謙的身後,心裡頭總感覺有些怪異,似乎大哥今晚的舉動多少有些反常,但又說不出具體為何,這種似有若無,似是而非的異樣感惹的言慎心裡一陣憋悶。
就這樣相對無言的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二人漫步到了冰河灘邊。言謙掃了一眼沿岸的積雪灘石,找了塊兩尺多高的巨石坐下,將佩劍插在面前的地面上:「慎弟,你知道『鳳言黿語』這個典故嗎?」
「當然知道了。」言慎扯了扯嘴角,眉宇間充滿了自得之色,「《大虞書》中記載:昔年,肇帝閭癸不修德政,荒淫無道,天下離心。某日,一金翅火鳳降於宮門前,口吐人言,留下『土德衰,青帝代』六字便振翅離去,不久之後,國人暴動,驅逐肇帝,肇王朝分崩離析,而此時作為大肇諸侯之一的虞侯子戌力挽狂瀾,內安民憤,外平外亂,天下歸心,於是肇帝便禪位於子戌,這才有了後來的大虞王朝,也就是鳳言的來歷。」
見言謙並不說話,言慎接著道:「至於黿語,《大息內聞》中說,我朝安帝之時,曾令大司命占卜,建伊水天台,率百官禘四方,祭天地,忽有一碧目玄黿浮於伊河水面,玄黿的背殼上刻有幾處古文字,被大司命記錄了下來,也就是所謂的天機讖。不過讖語的內容卻是無從知曉了,這二者便是鳳言黿語的典故由來。」
言謙滿意的點了點頭:「不錯!上古之時,有聖人天甲,辟十方四維,定三山九州,除妖魔精怪,驅魑魅魍魎。立禮製法,以德稱帝,建立大肇,結束了長達上千年的洪荒時代,而其聖德為土德。七百年後,肇帝閭癸無道,不敬天地、不修德政,荒淫無度,殘暴不仁,百姓對其恨之入骨,古書上所載的「鳳落於庭」便是上天降下的警告,指有木德之人將取代大肇國祚。」
「如此說來,肇為土德,虞為木德,那我大息便是金德了。玄黿背上所刻的該不會是將有火德之人取代大息的天下吧。」言慎舔了舔嘴唇,調皮一笑:「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猜這早已失傳的讖語應該就是『金德衰,赤帝代』了。」說著還不忘自我肯定的點了點頭,彷彿事實真如他猜測的那般。
言謙聽后卻突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也不知道此時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只是仰頭望向深邃的夜空以及周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山谷兩壁的亂石就像蟄伏在黑暗中的怪獸,睜著一雙冰冷而嗜血的眼睛,居高臨下的盯著谷底的獵物。
言謙緩緩側過身子,伸出右手搭在了言慎的肩上,觸手只覺的肩甲一片冰涼:「玄黿之讖也並非失傳,只是被帝室封存了罷了,傳聞只有歷代息帝才可能知道天讖的真正內容。」思忖了片刻,似是心中正在做什麼權衡一般,然而囁嚅了一下嘴唇,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大哥…」言慎瞧著言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剛想開口詢問明白,突然,一聲尖銳的嘯聲劃破夜空,山谷中頓時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似潛伏已久的巨獸猛然咆哮著展開攻勢一般,誓要將眼前的獵物撕碎。
無數山石鋪天蓋地的從山谷四周滾落,裹挾著厚厚的積雪奔涌而下,頃刻之間便已滾落到了谷底,巨大的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勢瞬間摧毀了大營轅門,將兩外圍的營帳吞沒殆盡。
山崩!
二人皆大驚失色,言謙率先從地上抽出佩劍喝道:「跟緊我!」隨即便往中軍帥帳方向趕去。
言慎緊緊的跟在言謙身後一路狂奔,在不斷砸落的滾石之間躲閃穿行,發白的指節死死的握住腰間劍柄,眼神中閃過一絲疑竇與驚慌,轉而化為一片憤怒。
只因這場山崩實在來的太過「湊巧」了,巧的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樣,而他從不相信偶然。
劇烈的山崩甚至引發了罕見的地動,在一陣陣毀天滅地般的轟鳴聲中,許多正在酣睡的士卒尚在睡夢中便草草的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逃過第一波毀滅打擊的餘下士兵則紛紛跑出營帳,持戈曳甲,大喊大叫,狼奔豕突,一片混亂。
霎時間,原本寂靜的山谷變的沸騰了起來,士卒的哭喊聲、戰馬的受驚嘶鳴聲,夾雜著山搖地動的轟鳴呼嘯聲,將這無邊的黑夜生生撕裂!
言謙站在帥帳前的台階上,舉劍過頂,大聲的號令:「不要亂!大家不要亂!所有的…」話音未落,黑暗中,一抹殘影透過刺骨的寒風從斜刺里尖嘯而至,帶著死亡與絕望的氣息破空射來!
正執劍而立的言謙猛地渾身一顫,他緩緩的低頭看去,兩支泛著銀光的四葉菱弩正從他的胸前穿膛而過,透過胸腔的弩頭還在空氣中兀自滴淌著殷紅滾燙的鮮血。
就在不遠處協助的言慎回頭一怔,瞳孔猛然一縮,扯著嗓子失聲叫道:「大哥!」說著,腳下一點便飛奔而至,一把扶住了言謙搖搖晃晃的身軀,眼眶中頓時水霧突涌。
幾乎與此同時,一排排箭鏃自黑暗中激射而來,在這片山谷之中形成了一片綿密的箭雨,刺耳的破空聲無情的收割著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
敵襲!
黑夜再一次展示了它無情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山谷兩側不斷有飛蝗般的弩箭射來,但谷底的人卻看不見任何敵人,黑夜給了他們最好的掩護。不多時,空氣中便漸漸彌散開濃濃的血腥味,燃燒的火焰更是將谷底照的一片通亮。
「慎弟,快,快率部撤退。」言謙死死的捂住胸口,試圖阻止鮮血不斷的湧出,「這是一場精密策劃的夜襲,咳咳,可我們連對方是誰,有多少人都不知道,只能…只能將剩下的戰士撤離,快!晚了可就全部葬身於此了。」
「大哥,我帶你一塊逃出去!」言慎托住言謙的臂膀,作勢就要將他背起,然而言謙卻推開了言慎伸過來的手臂,無望的搖了搖頭,口中不斷流出的鮮血將下巴染的一片殷紅,「不!我已經被刺穿了心肺,活不了多久了,況且你帶著我是絕對逃不出去的,聽大哥的,快點走。」
「大哥…」言慎還待說些什麼,卻被言謙緊緊的扣住了手腕,「記住,從現在起,你就是弈國唯一的希望了。君父已老,有些事你一定要多多費心,拜託了。」
見言慎還是不為所動的站在這,言謙不由得佯怒道:「再不走,是想讓君父同時失去兩個兒子嗎?」
言慎渾身一震,望著兄長堅毅的眼神,終是狠狠的點了點頭。剛要轉身就聽得背後傳來一聲虛弱而又苦澀的聲音:「替我跟青拂說一聲,是我對不起她,讓她,擇婿另嫁吧。」
言慎抹了抹眼角,爾後輕輕的嗯了聲,強忍著淚水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言慎前腳剛走,言謙便感覺身體再也撐不住了,他艱難的挪到帥帳門前盤膝坐定,右手緊緊的握著插在地上的佩劍。
視野中,自己的這個親弟弟正揮劍指揮著慌亂的兵士,一道道箭影來回穿梭著收割生命,成批成批的戰士轟然倒下,幽靜的山谷赫然已成了血與火的修羅場。
不多時,耳旁的慘叫聲漸漸的弱了下去,言謙已經感覺不到身上到底中了幾箭,麻木發白的右手死死的緊握劍柄,目光中凝滿了愧疚與不甘,慘白的嘴角卻揚起一抹輕鬆的笑意。
終於,視線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世間萬物也開始逐漸的安靜了。
「盾甲兵在外,所有人保持陣型往東南向撤退!」言慎嘶啞的咆哮著,但身邊的戰士卻依然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雪地上,屍體箭鏃遍布,山石旌旗散亂,短短不到半個時辰,十五萬大軍便只剩下了聚在一起的這千百人。
箭如雨下,弩似飛蝗!
言慎跨在馬上,不停的揮舞著佩劍格擋飛來的暗箭,年輕的臉上隱隱閃過一絲無措,這是一場看不見敵人的交戰,一場一邊倒的屠殺!
遠處,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朝著言慎奔來,一位渾身是血的士兵悲愴的跑到言慎跟前嘶喊道:「二公子,世子他、世子他殉國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陣騷動,言慎只覺的腦中一炸,兩行清淚瞬間洶湧而出。儘管他心裡早已做好了準備,但此刻親耳聽到這噩耗,卻還是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絞痛。
狠狠的吸了吸鼻子,言慎一把揩掉臉上冰冷的淚水,大聲的喝道:「世子殉國,我等更要衝出去替他報仇,世子的血不能白流!」
話音剛落,一支四葉菱弩再次從黑暗中射來,直接沒入言慎的肩胛,迅猛的勁力甚至讓言慎差點被帶下馬!
「二公子!」
「二公子!」
眾軍士見狀,皆欲待上前,言慎卻大吼了一聲:「保持陣形不要亂!不要停下腳步!」
突然,又是一聲長嘯,像是傳達某種口令一般,隨即箭雨停歇。
不多時,山穀穀頂兩側便漸漸的顯現出了林林人影,居高臨下的將他們團團圍住。
終於要現身了嗎?言慎冷冷的笑道,右手不自覺的握緊了佩劍,「我們還剩多少人?」
「稟二公子,還剩兩百餘人。」一名下級軍官模樣的軍士悲憤的低下頭去,眼中的淚水也是止不住的流。
兩百餘人?目測敵人至少上萬啊!言慎泯緊薄唇,肩上的傷口不斷滲出滾熱的鮮血,身體也似乎越來越冰冷。挺了挺背脊,言慎怒極反笑:「既然逃不出去了,那就讓我大開殺戒吧。」
「二公子!」一個沙啞低沉的嗓音傳來,「今日我等難逃一死了,末將懇請二公子以大局為重,隻身突圍,我等斷後拚死攔截,掩護公子出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否則,帶著大夥,只會全軍覆滅!」說話的是一名血跡斑斑的裨將,決絕的眼神中透射出視死如歸的堅定。眾士卒聽罷也紛紛高聲響應。
「不行!」言慎斷然喝道,說罷便翻身下馬,將佩劍深深的插入鮮血浸染的地面。只是這一舉動,卻又牽動了傷口,疼的言慎禁不住晃了晃身子。
突然,馬蹄聲響起,原本靜靜佇立在谷頂兩側的人影此刻如泄洪般奔涌而下,勢若滾滾,聲若驚雷!
眾士卒見狀,皆面面相覷。言慎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了濃濃的驚慌和恐懼,但更多的卻是抱著必死之心的毅然決然。
「既然如此,二公子,得罪了!」那名裨將遞給旁邊的士兵一個眼色,爾後迅速從身後掏出一捆軍中束糧草的繩索來,欺身上前,與另兩名士兵合力將言慎綁在馬上。
言慎大駭,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大聲的叫道:「你們想幹什麼?快放我下來!」
四周的敵人已經如風馳電掣般的沖了下來,其勢人莫能當,不過幾個呼吸間就已經快到了谷底。
那裨將見狀,趕忙拔出言慎插在地面上的佩劍,固定在馬鞍下面,隨後狠狠的抽了一下馬屁股,戰馬嘶鳴一聲,揚長而去。
「懇請二公子為我等報仇!」
「請二公子為我們報仇啊!」眾將士紛紛單膝跪地,對著遠去的言慎泣聲大喊道。
耳畔依稀傳來列陣怒吼的聲音,言慎雙目赤紅,身後的戰場漸行漸遠,眾士卒的身影也漸漸模糊難辨,短暫的刀兵相接聲也終於沉寂了下來,天地間又恢復了一片死寂,只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在這冰冷的夜色中跳動。
被捆在馬背上的言慎一路狂奔,劇烈的顛簸加上傷口的疼痛讓他幾乎要暈厥了過去。
回頭望去,隱約看見身後還有追兵在追了過來,然而此時的言慎卻也顧不得這些了,這徹骨的寒冷不斷的抽走他的體溫,肩甲上的鮮血早已凝結成痂,那半截箭桿也好似與血肉粘連成了一體,一股從未有過的麻木感和疲憊感湧上心頭,言慎漸漸的合上了雙眼。
雪又開始下了,將一切發生過的痕迹埋藏在這漫長的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