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合圍(4)
明明已經對隱元失望透頂,為什麼要隱瞞橫刀的下落?柴慧有一句沒一句地跟趙佶閑聊著,腦子裡始終反覆思考著這個問題。
很明顯,隱元先他們一步明白了橫刀的重要性,然後通過某種方式從趙佶手裡得到了它。趙佶沒有立場,他只想自己好好的,他隱瞞事實必然是怕激怒敵對雙方中的某一個。
他們的心思都在別處,很快趙佶就對無意義的對話失去了興趣:「我說慧兒,隱元的事……真就那一個辦法?」
柴慧的表情無比真誠:「唉,我也希望有別的辦法,畢竟她活著對我來說是個巨大的威脅。」
「嗯……」趙佶沉吟著答應下來,作勢就要離開,柴慧起身相送,送到門口,內侍撐開傘的時候,趙佶又回過頭來,「你問過孝騫嗎?如果沒有,可以問問他。」
柴慧正愣著,趙佶又補充了一句:「不許說是我讓你去問的。」
事不宜遲,當天下午趁著雨小,柴慧乘車回到她基本沒住過的「家」,當然,它現在是晉康郡王趙孝騫的家。
大宋的宗室和士大夫都曉得趙佶對柴慧的偏愛,因此不管對柴慧的印象如何,到底都待她十分恭謹。趙孝騫卻不受影響,一來他們是一母同胞,二來他有著「一家之主」的威嚴,柴慧對他恭謹還來不及。
「大哥,下雨天看書也不點個燈?」柴慧走進趙孝騫的書房,這次她沒有生病,也不是垂死,那個人又開始端架子擺起臭臉來,「你不想看見我吧,臉色這麼難看。」
孝騫放下手裡的書,捋須淺笑道:「你是最懂禮的,中秋佳節沒來看望我,節日過去了倒想起來回家看看。」
「你挖苦我。那麼大的雨,皇城裡頭都要沒過腰了,怎麼出來看你?」
「也罷,你是天子看重的人,沒責備我不進宮送禮就不錯了,我還計較什麼?」他終於站起來繞過桌案,坐到了柴慧身邊,「我看外面還下著雨,你不也出來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官家讓我過來要回他曾經送你的那把唐刀。」
話音剛落,孝騫的眉頭緊跟著蹙成一團:「什麼刀,我又不懂習武,幾時向官家討過什麼唐刀?」
「不只是官家,王都知也說過,他看見你從睿思殿拿走了我的橫刀。」
孝騫審視著柴慧,她面帶微笑,說出來的話卻不容置疑,甚至唐突得有點失禮,在孝騫看來這是極為反常的。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說的不夠清楚嗎?那把刀不是凡物,是仙家法器,不能送給你。」
話說的不僅清楚,態度還十分堅決。就這樣,孝騫看著柴慧,柴慧看著她已經懷疑多日的兄長,不需要更多的解釋,只看誰先妥協。
「我……沒有見過你說的刀。」
果然,像趙佶一樣嘴硬。
「好,大哥不說我也不能相逼,您且在這坐著,我去母親院里走走。」
「站住!」孝騫將心虛化為憤怒,拍案而起,「你敢!」
「有何不敢!我是有條壞腿,即便是這樣,你養的那些人打起架來也不夠看的!難不成母親身邊還有護衛她的妖魔嗎?」柴慧以手指天,笑道,「你的頭頂上有一個緝捕司巡官和幾十個黃巾力士,就連隱元也只敢龜縮在下了血本才架設的結界當中!我給你面子的時候你沒有接住,捅破了窗戶紙,咱們誰都別想好!」
小院結界里情況不明,柴慧肯定不敢貿然進去,但她要的就是利用凡人對神魔知之甚少的缺點震懾住趙孝騫,就像她胡編亂造哄騙趙佶一樣。
「我知道有人在暗中監視,那又怎樣?他們進不去結界。你能進去,因為你是凡人,凡人進去就是送死。」孝騫一緊張就會出汗,從年輕時就這樣,他強裝鎮定坐了回去,殊不知滿頭大汗已經出賣了他的內心,「不怕死你就去吧,事到如今,瞞也瞞不住了,反正不是我說漏嘴的,告訴你也無妨。刀在隱元手裡,你進去后她馬上就能用那東西了結你的性命,讓你魂飛魄散,連輪迴受苦的機會都不會有。」
柴慧的把戲沒有再次奏效,不過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大哥知道的可真不少。你扮演什麼角色,你為什麼那麼恨我?」
「我不恨你,我恨你的母親,還有我們的父親。」他的頭無力地偏向一側,看起來特別疲憊,「我埋藏在心裡幾十年的真話,終於可以說出來了。我要說真話,死也要說!」
他指著原地發懵的柴慧,痛心疾首地說道:「你母親是小院里躺了三十年的龐氏,我母親是被趕去瑤華宮出家為道的馮氏,別再跟我說什麼一母同胞的混賬話,那四個字讓我噁心!」
起初柴慧腦子裡是混亂的,隨著孝騫越說越多,她漸漸理清了自己出生前發生的一段故事。
很多人都跟她說過,趙顥的第二位夫人——也就是她的生母——在嫁給趙顥前曾是王安石的兒媳婦。當時王安石在民間的名聲不太好,柴慧小時候最常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自然對他不感興趣,也就不曉得他家有幾個兒子幾個女兒。
偶然聽趙孝錫提起過他的大兒子王雱多麼有才華,類似還是小孩兒的時候就能寫書,年紀輕輕中了進士,做過龍圖閣直學士……柴慧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是在聽到此人三十齣頭就死了的時候感嘆了一下。
她知道的另一位王荊公之子便是母親的第一任丈夫——王旁,所謂的知道僅限於一個名字。總跟她說這事兒的人們固然有顆好事的心,但龐氏到底是柴慧的親娘,吳王的遺孀,他們沒有透露太多。她甚至不知道王安石為什麼把兒媳婦嫁給父親趙顥,他兒子死了,還是他們家不要這個兒媳婦了?
關於孝騫口中的「馮氏」,柴慧是真的一無所知。她連自己的親娘都沒見過,哪可能關心別人的娘?再說了,從沒有人說過趙孝騫跟她不是一母所生,記憶里大家說的都是「一母同胞」,怎麼又出來一個「你娘是你娘,我娘是我娘」?
柴慧靜下心來,對氣急敗壞的趙孝騫說:「別沖我瞪眼,我想知道的事情很多,是你們合起伙來蒙我。如今嫌棄我知道的少了,我可不認這埋怨。你若有怨就說給我聽聽,如果還是說不得,只想著罵我,我沒空。」
面對親切的人時,柴慧有無限的耐心,也能給予最大的理解。顯然此時的趙孝騫不符合「親切」的條件,他壓抑的太久了,被人逼迫著揭開傷疤,心裡的各種情感奔涌而出,根本收不住。
好在有雨聲遮掩,不然明天他們兄妹就會成為街頭巷尾的笑話。
竹海看到柴慧進了門,他生怕這個腦子容易抽的女人做出什麼衝動的事,所以一直在對面的屋頂上往孝騫的書房窺探。柴慧進門沒多久便重新出現在視野里,她好像跟孝騫起了爭執,很大的爭執。.z.br>
要聽清他們說什麼只需要一點不高明的小法術。竹海右手三指一捻,撤出一隻縮小了身軀的重明鳥,他在重明鳥身上加了點符咒,因此當那個不顯眼的小傢伙落在窗外時,他馬上得知了一件「說不得」的宮廷秘聞。
重點在「說不得」,不在「秘聞」,生在那個時候的人都知道趙顥和馮夫人有多麼不對付。
孝騫口中的高太后是個脾氣古怪,性格偏執的老妖婆。英宗在時她就蠻橫霸道,當了太后更是無所顧忌,專找人麻煩,認死理。雖然當皇帝的是長子趙頊,但她更喜歡長相白凈且性格活潑的次子趙顥,哪怕趙顥長大成人也不肯放他出宮建府,執意把愛子留在身邊。
被收寵愛的孩子,性格上總會有點不同之處。孝騫毫不客氣地說他父親「被太后寵得愚蠢任性」,聽見這句話,背對竹海的柴慧將雙手放到了后腰處,死死握成拳頭。
好不容易娶妻成家,趙顥卻怎麼都不喜歡馮夫人,夫妻倆隔三差五就要吵上一架。孝騫口中的馮夫人何等無辜,何等賢惠,而他「愚蠢任性」的父親動不動就去皇宮裡找太后和神宗皇帝告狀,惹得神宗皇帝好生厭煩。高太后那個老巫婆不僅不勸和,反而一再斥罵馮夫人,最後逼迫馮夫人去瑤華宮當了道士。
大人們做事從來不考慮小孩子的感受,他們欺負了一個孩子的母親,然後不知從哪裡又弄來一個女人,讓這個孩子叫他母親。說到傷心處,年逾不惑的孝騫竟然大哭起來,他恨自己的父親,恨他不愛自己的原配夫人,卻對龐氏呵護有加。當自己不願意叫龐氏「母親」並對其惡言相向時,得到的只有冷漠和責罰。
好不容易盼著趙顥死了,他偷偷把母親從瑤華宮接回家,可惜家裡已經沒有了馮夫人的位置。很快,她又被送了回去,最終老死在那裡。
孝騫從來沒有喜歡過弟弟妹妹,他們的頑劣、任性、無禮、愚蠢像極了死去的父親;而他們那可笑的假仁慈、假親近像極了他們該死的母親。
成為一家之主的孝騫根本懶得費心去教育他們。孝錫在他心裡完全是個傻子,傻子都喜歡滿街跑,讓他跑去。
至於柴慧,他的感情很複雜,他年長,頗曉得一些背後的陰謀詭計。他眼看著肉嘟嘟的妹妹從生下來就被人算計,被人剝削,因為涉及到別人的利益,她將一輩子浸泡在謊言里。她也像愚蠢的父親,生活在苦海中而不自知,甚至把害她的人當成最親近的人去尊敬去保護,那個人可以是趙佶,也可以是趙孝騫自己。不同的是,她像他一樣身不由己,所以得到了他的同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聽柴慧的聲音,她也哭的很厲害,「大哥,上一輩的事我沒有辦法評判,我只能說你沒有錯,他們的是是非非不會影響這個結論。有時候完全相反的兩件事可能都是對的,因為評價的時候著眼的對象不同。你不喜歡我和孝錫,我很難過,但尊重你的喜惡。我想你要說的遠不止這些,不過已經夠了……你想幫隱元殺死我,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