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明的臉簡直要貼在屏幕上了。
生死局!
這局遊戲的勝負直接決定著誰將拿到5萬獎金!
倒計時三秒鐘之後,比賽將正式開始,玉明已經開始瘋狂地按下滑鼠和鍵盤,進行習慣性熱身。
這是一場星際的比賽,雙方開局會各擁有一個基地和12個農民,農民負責採集基地旁邊的晶體礦,晶體礦可以用來建造建築,建築可以消耗晶體礦生產士兵以打敗對方。
聽起來非常簡單。
接下來,玉明要在倒計時結束的那一刻,選中基地,按下E鍵生產一個農民,然後拖動滑鼠框選12個農民中的最外側兩個,讓他們去8個晶體礦的最外側。
然而這些操作要在0.5秒內完成,換句話說,這零點五秒內他的手速達到了600/分鐘。要知道全世界最強的一批星際選手的一局手速也才四五百。
但其實這個名為拖農民的操作是每一位星際選手的基本功,就像會投籃是參加籃球職業比賽的基礎一樣。如果說玉明的星際生涯總共打了幾千場對局,那麼這個操作就至少重複了幾千次,其他選手也是一樣。
上一局玉明輸了,輸的異常難受,現在他血氣上涌,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屏幕上的倒計時,只待遊戲開始,玉明一定要用自己最強、最兇猛的操作狠狠地擊潰對手的一切!
3!
伴隨著遊戲中倒計時的沉重鼓點,他腦海中彷彿也有一個鼓在敲,腦中的鼓每敲兩次,遊戲中的倒計時就減少一秒。玉明知道,此刻的自己被基因帶回到遠古時代,手持長矛與野獸殊死搏鬥:唯有心臟瘋狂地泵血使出最強的力氣,才能讓自己有機會戰勝野獸活下去!
2!
隨著血液頂上大腦,他的思維開始加速。一種神奇的、彷彿靈魂出鞘的感覺襲來,自己的意識好像成了靈體懸挂在頭頂上方,在這個視野下,一切都開始變慢,操控身體也開始變得遲鈍起來。當年,人類的祖先也許就靠著這種神奇的機體,在與野獸的戰鬥中生存下來。
1!
但是,這種狀態對於星際選手來說是致命的弱點!
操控身體的遲鈍是真實存在的,過快的思維讓每一個操作和潛意識都逃不開大腦的操控,倘若玉明是一個遊走在生死邊緣的肌肉硬漢,一定可以借著這種感覺精密地揮出武器極快地命中敵人。然而他只是個從不主動運動的宅男,遲鈍的身體就像軍隊走方陣中落後半拍的那一個,毫無作用,只會是超級累贅!
習慣性地熱身和深呼吸拯救了他,出神的感覺只持續了一瞬間,僵硬冰冷的手指逐漸恢復,看著即將結束的倒計時,玉明腦海中蹦出了多種提前準備好的戰術,只待開始的一瞬間。
開始!
玉明驟然加快了手速,從這一刻開始,他要保持著高速操作一直到戰鬥結束。
點擊基地,按下E鍵,開始生產農民!
咦?怎麼沒有進度條?
任何建築在生產任何單位的時候,都會出現一個進度條,提示生產進度,怎麼這次沒有?
好在這種情況見得多了,玉明定睛一看,果然是基地並沒有開始生產。解決辦法也非常簡單,再按E,並且瘋狂的按E直到出現進度條就可以了,反正初始的錢只夠造一個農民,按多少次也沒有影響。
EEEEE!
欸?怎麼還沒有?什麼情況?
來不及等他細想,開局的12個農民已經快走到一半了,
這時候再不拖那兩個農民就來不及了。
但他沒有去操作農民,因為拖農名只是錦上添花的操作,就算不去做,其實相比之下也虧不了太多,但是如果讓第一個農民的生產慢上一些,那真就是虧到姥姥家了。
此刻玉明甚至都想呼叫暫停找裁判來了,這怎麼操作沒反應啊。
玉明下意識地邊按E邊看了一眼鍵盤,不會是鍵盤出問題了吧?
嗬!
玉明倒抽一口氣,怎麼回事?他的手指竟然根本沒用動!
這不科學,玉明再次像呼吸一般自然地控制食指按下鍵盤。
沒有動!食指雕塑一般靜靜地立在鍵盤上方,簡直是別人的手指一樣。
玉明再次使勁,這次他清楚地感受到了:
沒有反應。
剛才倒抽的一口氣流快速劃過口腔時,蒸發了一部分液體從而帶走了熱量,導致口腔快速降溫,連帶著頭腦也冷靜了下來。
玉明本能地對自己大腦將要冒出的念頭感到害怕,是的,他知道這可能意味著什麼,就像突然失明地人在某一瞬間突然理解了自己失明的處境,然而卻不敢去想而已——那個念頭已經冒出來了。
他癱瘓了。
不知何時人類進化出的倒抽一口涼氣,確實對快速冷靜下來非常有幫助,但是這效果也太強了,玉明剛才還熱血上頭,現在卻像墮入冰窖一般。
玉明思考著要不要叫暫停,可是卻不敢有任何動作去證實自己是否真的癱瘓,只好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連頭都不敢扭了。
比賽的解說已經發現了異樣,對於賽場上來說,是絕對不可能有選手公然掛機的,更何況是生死局。很久以前有一場比賽,是兩個敗者對戰,那場比賽的結果沒有任何意義,於是其中一位選手開局直接將所有農民拖到敵人的家中,與對方展開農民vs農民,結果當然是輸的徹底,並且賽后被判消極比賽交了罰款。
但即使是那場比賽,選手也依然做出了把農民拖到對方家裡的操作。
所以這一次,玉明沒有任何操作的情況,一定是選手設備出現了問題,這種情況倒是多見,於是解說向觀眾說道:「可以看到,yuming選手沒有進行操作,可能現場設備出現了問題……」
玉明的耳機里,已經傳來了裁判的聲音,詢問選手情況,是否需要暫停。
「呃……暫、暫停。」
玉明下意識地掃過屏幕,在暫停之前,對方用於偵察的農民已經走到了他的主基地旁邊,將他空蕩蕩的家看的一清二楚,玉明看到那個敵方農民身上出現了對方滿臉問號的表情,緊接著又變成了欣喜若狂、勝券在握、意氣風發。
在落後如此大的情況下,對方有無數種戰術擊潰自己:兩船兵、火焰刀、投雷……無數種戰術名稱和畫面在腦海中閃現。但玉明其實知道,在職業比賽中開局落後如此之多,無論怎麼打都是絕對不可能勝利的,甚至不需要什麼戰術,對方只要最簡單地出幾個兵就可以殺光他的農民。
因為自己原因導致的落後也幾乎不可能允許比賽重開,換句話說,他已經輸了。
在這場萬眾矚目的國人與外人的對戰里,輸掉的不僅僅是5萬美金,更是國人多年來對星際國人選手的期望和信念。
誰能想到在這場7局4勝的比賽里,國人星際選手與世界最強人族選手激戰至3比3,卻因為玉明突然斷手而全盤皆屬呢?
玉明可以輸,可以被對方吊起來打,可以鏖戰至最後遺憾失敗,甚至可以因為一點點小失誤突然暴斃,但絕對不允許因為自己無法操作而輸掉比賽——這實在太蠢了,簡直像早上睡過頭了遲到導致決賽失敗一樣可笑。
過於離譜,根本不能接受。不僅玉明不能接受,比賽的觀眾、他的支持者、戰隊的隊友、甚至是父母……
教練、領隊、隊友,他們熟悉的面龐正張合嘴巴,不斷得在眼前放大、扭曲,無數溫馨的畫面不斷閃過:鼓勵,陪伴,教導,每一幕都是珍貴的回憶。
最終它們融合成了一張玉明最害怕的臉:
媽。
輸定了。
這場關乎自己職業比賽生涯的最重要的一場比賽。
這要我怎麼去面對呢?
玉明眼前一黑,終於暈了過去。
解說保持著高端職業素養,臨危不亂、遊刃有餘的解釋著場面。雖然這場面他也沒見過。
玉明昏倒的一幕被攝像機正對著臉清晰地拍了下來,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眼珠子翻上去的那一瞬間,頓時整個直播間都充滿了歡樂的氣息:
「天天說誰誰誰打比賽要打死,這還真打死一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慘了」
「見證歷史性地一刻:星際職業選手yuming在比賽中昏倒,成為歷史上第一個在電競賽場上昏倒的選手。」
「那這要怎麼判?直接判yuming輸?」
「人都快死了,還判他贏不成?」
「可惜,我還想看生死局呢。」
人類的悲歡總不相通:譬如一個人死了,總不能別人替他死,外人看了,不說一句好死就算憐憫了。
但是也許有人希望替他死。
一個頭髮斑白的婦女在屏幕面前豁然起身,一臉慌張,拿起手機就衝出大門,仔細一看,正是嚇昏玉明的那張臉。
有人情願替你受罪,在外人看來是不能再幸福的事情,但是外人眼裡的幸福,經常就是當事人痛苦的源頭。
此時的玉明就是這樣。
窗外遠處的學校剛剛下課,嘰嘰喳喳的小朋友們迎著歡快的古典曲調衝出教室門,老師無奈的夾起書看著猴急的幾個小屁孩。沒一會,整個走廊就只剩下了混成一團的嬉鬧聲,這聲音化作乳白色的翅膀,慢悠悠地劃過兩旁的樹,染黃它們的莖葉,催熟它們的果實。
而病房的窗內,雪白的被套里躺著的,是昏厥許久的玉明。
在一片忽大忽小,忽明忽暗的混沌中,無數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將玉明團團圍住,其中時不時地探出一張面無表情的女人臉懟到玉明的眼前。
玉明邁開腿瘋狂的逃跑,他知道這是夢,只要催眠自己,大聲喊出快醒來就能逃離恐怖的怪獸們,但他潛意識裡不敢。
醒來后,一定還會要真實地面對父母,到那時就沒有地方給他逃了。
不知過了多久,玉明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說:「給了葯了,一會就能醒……」
接著耳邊傳來一陣陣呼喚,黑暗和怪物們漸漸散去,玉明緩緩地睜開眼。
一群人圍在他旁邊,見他醒來,紛紛露出了笑容。
「終於醒了,感覺怎麼樣?」這是教練少有的語氣。
「還行……」
「還行就好還行就好……」
「比賽……」
「你先好好休息休息,比賽就別多想了,這次已經非常超出預期了,好好休息,專心準備下次……」
一個女人打斷了他的話:
「還提啥比賽,不讓人安心休息……」
一群人嘰嘰喳喳地說著,每一張臉都是他最親近的人,領隊也笑呵呵地看著他。
大家都很輕鬆,和比賽前給他緩解壓力時一樣。
玉明扯出幾個笑臉,坐起身用右手接過水杯喝了幾口,一群人就打著招呼離開了房間,留下一個女生陪著她。
不用想也知道是心理輔導員要他們這樣做,給自己留一個獨處的空間。
玉明知道所有人對他都不錯,當年還是教練提拔除了滿腔熱血一無是處的他,領隊也向來對他有所幫助,經常以各種理由請他吃飯,緩解經濟壓力。
但他們對玉明越好,玉明越是愧疚。
就像父母對自己也是好得不得了,而玉明最怕見到他們。
玉明只能用自己的拚命操作來報答他們,畢竟他除了操作,什麼也不會了。
他緩緩抬起一直藏在被窩裡的左手,再次使勁攥拳頭——手指頭動也不動一下,只隨著脈搏輕輕顫動著。
是的,他的手指廢了,左手的幾乎所有手指都不再接受大腦輸出的指令:
他奶奶滴,我們幾年給你用了一輩子的量,現在老子不幹了,罷!愛誰干誰干去。
玉明卻也不怪手指頭們,畢竟在被收入戰隊之前,他從來沒做過手指護理,18歲時就有一雙80歲的手,如今比賽中的操作更上一層樓,能用多久才怪了。
但他沒想到這麼快。
從他醒來,教練他們一直沒問手指是否有恙,玉明也能猜到原因:一是在外人看來他只是打比賽太累太激動昏過去而已,不確定哪裡出問題;二是看望一個病人,問這種沉重的問題不好。
況且要不了幾天,等他出院回去訓練,一下就會暴露。
玉明盯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麼。
剛才教練已經說了母親在來的路上,打算情況還行就把他接回家休息。
玉明感覺自己在扭曲。和當年母親在旁邊看著他學習,他卻在偷偷玩手機時一樣的感覺。
活了二十年,被母親硬拖著上完了高中,沒考上本科,發誓一定能在星際界打出名堂才被允許去打職業比賽,打了一年多狗屁成績沒有,好不容易從教練那裡學來一個最適合他的戰術打到世界賽決賽,卻在最後生死局關頭在所有觀眾面前昏了過去,並且可以預見的是,玉明恐怕再也不能打職業了。
他把自己打殘廢了。
以前聽到別人干工地什麼的整出一身病掙的錢全用來治病這種事,他一向當作樂子來聽,如今他把自己弄殘廢不說,一毛錢也沒整著。
這場比賽如果贏了,意味著他玉明可以在二十歲那年憑自己的本事賺到30萬rmb,他可以大聲的告訴父母自己不需要學習、光靠遊戲就能養活自己甚至活的比很多人都好;還會成為八年來國內第一個星際世界級比賽冠軍,所有關注比賽的國內星際玩家都會因為他自豪;身邊再不會有人小看他——一個沉迷遊戲考不上大學的廢物。
可是他輸了,輸的如此憋屈和丟人。
他終於稍微理解了父母反對他打遊戲的想法: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有風險的事情么?一旦他選擇的這條路發生什麼意外,不僅二十年沒學到東西、沒考上大學、不會與人溝通、無法進入社會,就連最基礎的健健康康養活自己都做不到。
結果真的出了意外。
多的已經不用再想了,玉明耳邊突然響起母親曾經說過的話:「我和你爸只要還能工作,養著你不算什麼……可萬一我們死了呢?到時候你不能養活自己,你怎麼辦呢?」
他終於開始不受控制的想到父母了,眼前花得看不清手掌,卻看見了他們漸漸變白的頭髮,看見他們做體力活時揮灑的汗水……和期盼的眼神。
一隻小巧的手撫了撫他的肩膀,玉明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哭的跟條狗似的,扭頭看去,原來留下了的是他在隊里偷偷喜歡的一個女孩,正拍著他輕聲安慰。
他自卑到從來不敢跟別人說,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領隊特意派她留下來陪自己,讓自己不要太過沉浸在傷心之中。
可要怎麼告訴他們,你們越是對我好,我越是難過和愧疚呢。
一切終於結束了,所有人對他的期待,自己的夢想,父母的血汗,在手指頭殘廢的那一刻,全部都像戳破天上的泡泡,炸的一點碎屑也不剩了。
他從來沒追尋過活著的意義,但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已經不存在了。
他一把掀開被子跳了起來,跳的高極了,簡直就像從蹦蹦床上被彈起來一樣,旁邊的女生根本沒有反應時間。
玉明三步並作兩步,實際上只半步就跨到窗戶邊上,幸運的是,這個病房的窗戶並沒有被鎖死,他隨便一躍,腳在窗台上一蹬,就飛了出去。
鳥兒在飛翔時,也是這麼自由快樂么?玉明不禁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