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公元872年,咸通十三年,大唐王朝最後一個相對平靜的年份,歷史的車輪正緩慢而堅定地碾過它老邁垂死的身軀。
春,有二星從天際而上,相從至中天,狀如旌旗,乃隕。九月,蚩尤旗見。
江淮之間大亂剛定而群盜又起,更大的風暴即將席捲唐朝淮北廣大的土地,前所未有的動蕩和恐怖已然蓄勢待發。
隨著彗星降臨,兩個不同尋常的靈魂也來到了這個世界,其中一個降臨到契丹迭剌部酋長耶律勻德實四子家中。
而另一個則兜兜轉轉,於八月十五日時分,落入了唐朝江南東道,鎮海軍節度使轄下杭州餘杭郡鹽官縣捍海塘岸邊一名正待觀潮的顧姓男子身上。
其身著碧色弁服,足踏烏皮履,頭戴黑襆頭纏絲葛巾子,將髮髻包裹得規整,一副低品地方主政官的打扮。
只聽得潮聲涌動,轟如雷霆,他忽覺頭痛欲裂,似有鑽心剜骨之感,大叫一聲,栽落到土製海塘之下,引得捍海塘上觀潮眾人驚呼連連。
說時遲那時快,幾乎在那六尺官人失足跌落水窪的瞬間,一黑黢文身的惡少年只「嘿」地一聲,在腰間飛快紮好浸油麻繩,另一頭系在一短粗石柱上,繫上兩顆吹得鼓脹的豬脬,深吸口氣,雙手併攏前伸作魚形躍入潮中。
幸而大潮未至,海塘近邊水窪深只及人腰腹,惡少年輕車熟路如浪里白條般用單臂繞過腋下挾住那官人前胸使其仰面向天,一面作俯身泳姿三下兩下便近了岸,將那官人置於海塘堤上,周圍人都自覺讓開通路來,讓那顧姓官人得以仰躺其上。
只見其兩眼緊閉,面有不豫之色,眉頭緊皺牙關緊咬,渾身發抖,鼻息微弱,顯然是正處於極大地痛苦之中。
那惡少年卻也不管恁多,只雙手交疊於官人腹部,狠狠一壓,只聽得官人「哇」的一聲口中噴出一股熱流來,口鼻間有了氣息,這才放下心來,摸了摸額前的汗津。
待那官人悠悠醒轉過來時正欲開口索要好處,卻不想大潮突至,周圍觀潮人發一聲喊,都跑下捍海堤躲避去了。
惡少年暗叫一聲「苦也」,便強自逼這顧姓官人背向大潮,告誡他先屏住呼吸,隨後便找了此前系住腰間的石柱,給顧姓官人也栓上了這麻繩。
「轟——」大潮猛地拍打過捍海堤,浪頭儼然高出堤壩一人有餘,那顧姓官人神情恍惚之間只得死死抓住腰間麻繩,祈禱自己不要再被捲入潮中,耳道已被一層水膜給封住,只覺萬物都如霧裡看花,聽不真切。
不知過了多久,大潮漸漸退了,那惡少年大叫一聲「晦氣」,隨即解下髮髻,如長毛犬般猛地甩了甩,將多餘積水清理之後,才重新用塊打著補丁的雜色布束上,扭頭向官人唱喏行禮作揖,口中念叨著:
「得罪哩,得罪哩,官人可知這觀潮之中的兇險,不遜刀兵相交半分,今日不意能護翼郎君一二,某尚有瞎眼老娘指望著不肖子能替家裡討些嚼口,還望郎君可憐則個。」
說罷還退了兩步,頓首下拜。
這時那顧姓官人總算回過神來,雙目清明,然而見到這一幕他心中不由得掀起滔天巨浪,絲毫不遜於那錢塘大潮。
只因方才頭痛欲裂的剎那間,一個同名異世靈魂的一切已然如烙印般刻入了他的腦子裡,剛才神情恍惚之間實則是他未能分辨出何為真何為幻,此時方能定神觀察一二。
隨後見眼前頓首下拜的黑臉惡少年不肯起來,連忙掙扎著一邊起身去扶,一邊說道:
「恩公何必行此大禮?幾欲陷某於不義乎?今日禹巡突發癇症,幸得恩公出手相救,不然早已化作波臣,不知恩公名諱,家住何處?且引某前去,必不敢使令堂憂心衣食無著!」
那惡少年這才放下心來,一張頗有些兇惡的臉喜笑顏開,口稱萬幸,卻也不假意推辭,只引著顧姓官人向著不遠處一片破舊的茅屋走去。
並告知自己姓名為楊箕,家中行三,而方才替這顧禹巡拴住驛馬的隨從這才發覺官人險些遭難,不由得臉色慘白,冷汗直冒,卻也不敢言語,只得戰戰兢兢地一邊喂馬一邊口念阿彌陀佛,希望官人不要追究他疏忽之過。
不想顧官人根本沒找他麻煩,將他喚到身邊交代兩句,讓他騎馬回驛站取些布帛和銅錢來此後便與楊箕離開了。
這顧姓官人本名柯,表字禹巡,家中排行為四,除次兄外兩名兄長都未能活到成年便夭折,唐宣宗大中末年越州會稽生人,曾祖乃白樂天舉主華陽真逸顧況。
顧柯少有文名,有過目不忘之能,唐咸通八年經鄉貢送解,九年考進士科,雖通經義,時務策論頗有可取之處,卻因詩文平平無奇遭黜落。咸通十年,以明五經擢第,時年十七。
咸通十一年參加吏部貢舉,平判入等科乙等,授從九品上太常寺奉禮郎,十三年,登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應鎮海軍節度使曹確募任檢校華亭縣丞兼巡鹽監副使。
而今他正到了要行冠禮的年齒,於潤州拜見曹公后特准其歸會稽鄉里探親并行冠禮后再行前往華亭赴任,而他出現在鹽官捍海堤觀潮正是趁著返鄉的機會,順道再看看聞名鄉里的錢塘大潮,誰曾想競險些遭此不測。
然則此時險死還生的顧禹巡已然不單是唐代江東一寒門士子,他已然被來自後世的某改行創業失敗因債務問題而自絕的同名靈魂給侵染成了兩世之人。
雖然那來自後世的記憶似乎都還隔著一層窗戶紙未能捅破,但他隱隱間有種感覺,或許接觸到某些熟悉的事物就能激發出來。
儘管曾祖是開天年間頗有盛名的傳奇人物顧況,但傳到顧柯這代已經接連兩代未能經科舉入仕,即便是顧況之子,顧柯祖父顧非熊也年過半百方才得以及第入仕,到顧柯父子這代可謂不折不扣的破落寒門,顧柯之父顧珏被迫干著販私鹽和行商的勾當來養家。
幸好顧禹巡本人頗有幾分做題家的才能,儘管吟詩作對只能算中規中矩,勉強入了地方長吏法眼,但在記憶方面則堪稱如有神助,自幼便能熟讀背誦我唐禮部劃定的《禮記》《春秋左氏傳》《尚書》《詩》等大,中,小共九經之言,故而得以經鄉貢明經送解至長安參加科舉,在時務策中於徐泗,黔桂之兵亂也頗有見解,同樣以明經及上第。
再經由吏部銓選平判入等科按常例打點吏部各式書吏,中書省諸位堂官及當年主考等,前後足足花銷了近五百貫,顧家十餘年販私鹽經商積累的家財幾乎用去小半才為這寒門做題家掙得一塊不算難看的仕途敲門磚。
即便如此,能得檢校華亭上縣縣丞之職還多虧了時任鎮海軍節度使曹確對寒門士子的提攜,他任宰相之時便以廉潔奉公聞名,持節出使地方仍不改其本色。
不然就算把顧家掏空了怕顧禹巡也求不來一官半職,只能於長安平康坊做一浪蕩子或效法其祖輩顧況,顧非熊那般歸隱茅山修行。
顧柯想到此處卻並不覺得自己幸運,只是暗自嘆息一聲,徐泗之地龐勛新平,想來上任華亭之後也難安穩度日,只希望這上天賜予的菩提頓悟能助他替家人掙得幾分家業積累,此後不必再干那刀口上舔血的私鹽勾當。
不一會兒,那破屋已然近在眼前,只見遠處幾名亭戶正費力地將粗曬后的滷水裝入木桶,然後倒入煎鹽灶上的大號鐵鍋中,投入數顆石蓮子,待其浮於水面而不沉時方才拿出火鐮,借發火藥用蘆草生起火來。
據惡少年楊箕所說,這喚作「溫鍋」,用來初步加熱低溫滷水,待到滷水溫熱過後再轉移至煎鍋猛火蒸干,這個流程要一直持續直到鹽晶析出佔滿煎鍋為止,其間添加蘆草不能停止,所以在煮鹽前還需儲備足夠的燃料。
期間也不能遭遇大風雨或潮水侵襲,這般高強度的勞作至少要持續數日。故而時人有云:亭戶煮鹽之苦,尤勝防秋戍卒,鹽官盤剝之甚,豈止敲骨吸髓。
聽到此處,顧柯也有些默然,他家裡便是販私鹽起家,深知鹽監治下鹽戶之苦,他能得補闕也是因為考進士科時關於平龐勛亂與治理鹽監的時務策論得了時任門下侍郎,戶部尚書兼吏部尚書的曹確賞識。
在考明經科及第后經吏部銓選時得其暗助,顧柯能得這檢校上縣丞之職,也是因為他通過中人對曹確許諾將於江東推行新鹽法,讓治下每監的官鹽產量兩年內升至三千石。
而為了驗證自己並非虛言,明年夏秋兩稅徵收時他要在自己主政的華亭縣內上繳一萬石官鹽供鹽鐵轉運使發運,否則曹確便將奏明朝廷將他奪官並處以流刑。
顧柯於鹽政的諸般見識便得益於其父兄多年來行走流竄於江淮各地鹽場販運私鹽的經歷,如今絕大部分兩浙鹽場鹽亭都行「曬鹵煮鹽法」,即以曬法圍鹽田制鹵后取滷水舀起,再經煎鍋將滷水蒸干法得鹽。
他於咸通十二年吏部銓選關試時就提出希望在兩浙觀察使及淮南節度使下轄漣水、湖州、越州、杭州等鹽場,嘉興、海陵、鹽城、新亭、臨平、蘭亭、永嘉、大昌、候官、富都等鹽監試行「改煮為曬」製鹽,效法河東鹽池將曬鹽法推廣到食鹽生產的全過程而不僅僅用於制鹵。
因近世以來吳越人丁蕃息,地狹人稠,而煮鹽法需大量燃料才能製鹽,故而亭戶在土地越發緊張的江東之地為獲取燃料而與周邊農戶頻繁發生矛盾衝突,影響產量不說還容易滋生事端。
即便蘆草,竹木等燃料充裕,煮鹽法效率仍頗為低下,其利難以應付朝廷為平民亂而愈發捉襟見肘的財政支出。
當然改煮為曬法的另一個好處則是海鹽生產門檻和所需資源的大幅降低,產量也隨之增長,自然私鹽販子們要獲取食鹽也就更為方便安全,這也算公私兩利,回饋家族了,顧柯如此想到。
胡思亂想之間,只聽得一聲嬌斥從前方傳來,鹽戶村逼仄雜亂的茅屋間,斜刺里風風火火殺出一員女將來。
只見她身材嬌小,只高約五尺三寸,面容圓潤中帶著堅毅,五官透出些許兇相與那惡少年楊箕頗有幾分神似。
其膚色頗有些烈日暴晒下長期勞作帶來的黝黑,身著褐色短衣,手掌寬大,布滿了因收割蘆草,煮鹵燒鹽而留下的疤痕和老繭,有些破舊的敞口麻布褲腳踝處用繩紮緊封口,以免在鹽田中幹活時滷水沁腿,引起風濕,那她的生計,嫁妝便都沒了著落。
「好教你這青肚皮猢猻楊三曉得利害,日不做夜磨嗦整日里偷奸耍滑,不想竟招來了官人問罪,耶娘怕是也要被你連累了,當真是不肖!」
那女子叉著腰戟指痛罵起惡少年來,鹽戶窮困,忙時不分男女都要下鹽田賣力,故而鹽戶兒女大多吃苦耐勞,最是瞧不上這等惡少年,看來這女子應是其姊妹,不想竟潑辣如此,當真令人咋舌。
「楊二娘你休要血口噴人,某是立了大功,正要領著這位郎君前去拜見耶娘以盡孝道,可不是那等流賊匪類貽害家人!」
不料楊箕卻得意洋洋地指了指天上,再指了指顧柯,顧柯見狀也微微拱手,笑著說:
「正是要前往拜謁令堂,以酬恩公捨命相救之義。」
「不是通匪事發便好,奴可把醜話說在前頭,若是俺家出了賊,可休怪奴不講姊弟情誼。」
亭戶算作良民,在我唐制度中仍歸兩稅戶,故而女子尤其擔心家中出了賊,到時全家便有被貶為賤民永世不得翻身之憂。
那女子這才放下心來,但猶自警告惡少年道,隨後她拍拍手手,只見那看似無人的茅屋後走出一大群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小少年來,都帶著警惕的眼神盯住了顧柯,不由得讓暗暗叫了聲苦。
看來這鹽戶還真是武德充沛,對官府的敵意不小,怪不得鹽官縣各鹽亭近來能收購的官鹽數量越發少了。
隨後在楊二娘的吆喝聲下,這一大群只穿著半截敞口褲的少年都跑去鹽戶村另一邊的灘涂水盪邊拾取蘆草了,只見那橫刀筆挺般的葉被這些個半大少年截下捆紮成團,然後由稍小的少年兩人一組送去鹽灶旁,儘管這些少年看起來都是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卻儼然有了軍中令行禁止的風範。
「必不使恩公兄弟姊妹再受此等辛苦。」
顧柯突然有些感慨地對楊箕說到,楊三聽罷只是擺擺手笑了笑,也不回話,顯然是對官員真的會關心亭戶們的生活感到不可思議,寧願相信這不過是場面話,只要這官人願意出幾貫錢幾匹絹布補償他自己的家人他就心滿意足了。
然而顧柯也不在意,只笑了笑,暗自下定了決心要把自己曾經寫下的策論落到實處,在看到鹽戶們的辛苦勞作后,他沒來由地心裡一緊,只覺腦子裡的記憶越發明晰,不時便有前所未見卻能讓他自然而然理解的詞句或畫面從中竄出,或許其中就有兩全之策?
更何況他為了博得補闕的機會在曹公面前誇下海口,稱新鹽法要令江東每監年產鹽過三千石,而要想官府能收購更多鹽,要讓每個鹽場能產出更多鹽,也得讓亭戶的日子好過些才行。
如若不能在曹確後年遷轉前見到明顯成效,考功司堂官刀筆之下必將判為下等。
到時別說轉為正官,這檢校官怕是也做不成了,回吏部守選必然再難得美職,如此便墮入濁流,淪為我唐再常見不過的登科卻無官可做之游士,蹉跎之下再難翻身了,到時更是無顏面見為自己求官而付出巨大代價的家人。
曹公一向秉公持重,如若自己不能履行承諾,被檻車入京或流放代北,或流配安南也不是什麼難以想象之事。一旦落得這般下場,以朝廷對流人犯官的態度,還不如早早死了痛快。
這楊三郎卻是不知自己的處境不比他這亭戶之子要好到哪裡去呢,顧柯心裡暗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