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劫檻車,殺官囚
重九日午時,潤州碼頭上來了一艘懸著「嘉興監巡鹽副使顧」大旗的鹽船,碼頭上頓時議論紛紛,猜測還未到秋稅時怎就有鹽船來潤州了,還是從海上而來。
靠岸后不一會兒,便從船上走下一行十數人,竟雇了十頭騾馬用於裝運貨物,為首一人,身穿白袍,頜蓄短須,三十多歲的樣子,與顧柯相貌頗有些相近,原來是顧柯二兄顧博。
他仔細檢查了一番裝鹽的布袋有無破損,待全部檢查完后,便吆喝了一聲,將騾馬趕著進了潤州城,並先派了一人攜帶一封書信前往浙西觀察使衙門,囑咐說須得親自交予曹公帳下判官蘇宏韜。
他扭頭望向了華亭縣的方向,心中想到:
禹巡吾弟,二兄只能幫你到這兒了,若事有不濟,還望你以保全性命為上。
隨即便領著顧氏商行的隊伍開進潤州城,直向著商棧的方向去了。
......
巳時二刻,檻車出縣城至華亭港
李十將與眾牙兵將蘇龠從檻車中領出,並把檻車連帶蘇龠一起送上一艘官運漕船。
四名看守一上船便分別佔據了船頭和船尾,李十將見狀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但還是保持了沉默,只是將兵器握得更緊了些,他暗中對同伴說道:
「都警醒些,某今日以來頗覺不安,此番送蘇府君入潤州只怕不會那麼穩當,夜裡留三人值守,把那四人看緊點。」
而此時的船尾,那看守中的一名乾瘦漢子趁身邊人不注意,將一條嵌了打磨得光亮的銅片的布匹系在船尾欄杆處,隨即便打了個哈哈,將另一人攬住,悄悄說:
「這江上漕船來往恁多,不懼匪患,那蘇龠枷住雙手雙腳,怕是插翅也難飛,不如你休要聲張,某且與你下艙里去吃些酒。
某隻帶了一壺,讓他人曉得了可不夠分的!」
那看守也是個膀大腰圓的酒糟鼻,聽得「吃酒」二字,便連腿腳都邁不動了,嘻嘻哈哈地問了句:
「當真?」
「騙汝某便是伎子養的!」乾瘦漢子佯怒,甩開胖大漢子徑直往船艙里去了。
「哎哎哎,玩笑罷了,何必當真!某信你還不成嗎!」酒糟鼻聞言也急了,連忙跟著一同下去吃酒。
......
午時一刻,徐浦場
顧柯陰沉著臉在凈蓮社的院內焦急地來回走著,普惠正在堂內為劉萇一眾人講法,徐逸倚在院門處,懷裡抱著根短了半截的步槊,不時向外張望,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不一會兒,徐逸便望見西南面地平線遠處掀起了陣陣煙塵,顯然是有人正打馬趕來。
徐逸見狀提醒了顧柯一聲:
「東西到了。」
顧柯聞言立刻推開院門,提著角弓便向著外面走,徐逸連忙向堂內吼了聲:
「劉飛蛟!且與某一同前去護翼郎君!」
隨後也提著步槊,在臂上綁了個中心向外凸出的包鐵皮朱漆柚木團排就三步並作兩步跟了上去。
那騎手進了徐浦場後顧不得喝水,翻身滾下馬,快步走到顧柯身前,半跪抱拳,扯著幹得刺痛的嗓子沙啞地說:
「幸不辱命!蘇府君托某攜來的文書安然無恙!」
顧柯大喜過望,雙手將其扶起,讓徐逸給他送了一杯加鹽放涼茶水飲下后,從他手中接過竹筒,掂量了一番,確認了真偽后終於放下心來。
隨即便對眾人點點頭說: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下輪到某來捉那劉氏子了!」
眾人轟然應喏道:
「全憑郎君吩咐!」
「舅父!將劉萇等人藏在徐浦場外的衣甲還與他們。」
劉萇等人頓時大驚,不由得冷汗直冒,心中暗想:
「這顧郎君莫不是有鬼神之能!竟連這般隱秘都被他知曉。」
徐逸嘿嘿一笑,輕輕打了劉萇肩膀一下,說:
「要論此等斥候哨探之事,某可比你等多了許多經驗,日後再與你說道,可敢領了衣甲兵器,跟某與郎君一同往那青龍鎮劉家去?」
劉萇聞言苦笑了一聲,拱手說:
「全憑徐爺吩咐。」
他心想:
「這顧郎君當真是神人,不論曬鹽法還是凈蓮社,某皆是聞所未聞,偏偏還頗有成效,如今徐浦場亭戶何家不仰賴凈蓮社的青苗錢與祛病賒,何家不想得曬鹽法之利。
如此手段之下,即便某再是有萬般野心,恐怕連老兄弟也拉不走一個了。」
這淮上飛蛟將遂徹底息了那流賊的心思,終於心悅誠服於顧柯,甘願為其前驅了。
......
酉時過半,湖州烏程縣太湖西岸邊一間畫舫處
吳中嶽沉默地立在靠近湖心的欄杆前,一手扶著欄杆,一手背在身後。
他此時已然套上了一身華貴的赤黃色交領右衽袍,頭上纏著皂色官樣巾子,那副窮酸文人相一掃而空,配合著修剪得十分整齊的七寸美髯,隱隱然有了卿相般的風采。
「吳兄換上此服后,端的是姿容壯偉,小弟自愧弗如啊!」
劉世義爽朗的笑聲自吳中嶽身後傳來,引得他扭頭冷淡地看了一眼,只見劉世義此時已換上了身黃色半臂配皂色袴褶的打扮,胸腹處有些硬質鼓包,裡面似乎穿著甲。
身材矮小僅五尺出頭的劉世義暗自嫉恨地看了一眼吳中嶽,說道:
「吾父劉監軍使已然准許吳兄在那顧柯去后檢校縣丞一職,待得監軍使與中御府太監王老公搭上線后,你我便都有了前程,不日就能補得華亭縣職闕。」
隨後,他裝作是突然想起什麼,猛一拍腦袋似笑非笑地告罪道:
「險些忘了正事!
吾父頗為欣賞吳兄才學,不知吳兄可願拜劉監軍使為義父?如此,吳兄與某便當真作了兄弟!」
說完后,他便換上了先前曾多次露出的那種欣賞吳中嶽崩潰時的表情,似乎想再享受享受吳中嶽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拋棄尊嚴的樣子,以此稍稍緩解內心的嫉恨。
不料此時吳中嶽卻彷彿完全變了個人似的,不為所動,只是盯住湖心處說:
「蘇龠一日未死,某便一日難安,此時所說對某來說皆是虛言,不見到蘇龠首級,豈敢在此飲酒為樂?
世義吾弟,還是先做了正事,再論行字罷。」
他竟絲毫不顧劉世義的乖戾性子直呼其名,恨得劉世義牙痒痒,但此時吳中嶽對蘇龠死後指認兇手及告發顧柯一事還頗為重要,他一時間也奈何不得,只能打了個哈哈後轉身離開。
吳中嶽見他消失在畫舫深處后,方才幽幽一嘆,將背在身後的手從袖子中取出,只見其中緊緊攥著一封已然不成模樣的書信,發信時是七月五日,只見其上寫著:
「......宋州大旱,群盜蜂起,鄉里遭流賊劫掠,你妻,子皆不知所蹤......」
吳中嶽看了一眼書信后便將其丟到一旁的燭火之上,眼睜睜看著泛黃的信紙逐漸捲曲,化為飛灰,才猛然發覺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他仰起頭,努力將眼淚留住,隨即終於控制不住,雙手捂臉,抽搐著,靠著欄杆緩緩滑在地面上。
今夜月色皎潔,雲開霧散,重九日,本是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時節,然而他卻已孑然一身,再無親眷可以挂念了。
「嗚~嗚——」
一聲夜梟般的叫喚從他指縫中漏出,在靜謐的湖面上傳了好遠,似乎是哀悼,又似乎是悔恨。
......
「嗚!嗚!」湖的另一邊,一艘小船突然升起火把
刀疤臉憋著氣,猛地吹了兩下口哨。
隨即蘆葦叢中飛快地衝出三艘小船,徑直向著不遠處一艘尾部綴著閃亮金屬薄片的漕船駛去。
刀疤臉漢子咧開嘴,用牙齒咬住橫刀刀脊,背著一柄啄錘,腰間掛著一張上好弦的手弩,將鉤索搭上漕船邊緣的欄杆,用力扯了扯,確認穩固后便拉著繩索猿猴般靈敏地竄了上去。
在他身後,十九名手持身背各色兵器的「湖寇」沉默著,也紛紛拋出鉤索攀上船舷,落地后便殺氣騰騰地尋找起蘇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