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塵埃落定,殊途陌路
待顧柯走上樓后,王郢便沉聲說道:
「顧監使當真少年英雄,監軍使倒是小覷了你,此番某認負了,你要什麼?」
已然是承認了這輪交鋒落於下風。
顧柯卻沒有看他,走到欄杆前撫摸著包銅的蓮花座柱頭,讚歎了聲:
「好船!」
「若顧監使看得上此舫,某便做主送與監使。」
王郢見狀,忍住不耐煩的心思,有些討好地說道。
不料顧柯卻並未接話,反而說起了其他事:
「王軍使可知,這松江上每年走船可有多少?」
王郢皺了皺眉頭,他雖是狼山鎮遏使,鎮守大江入海處,卻不曾習得明算之法,更不知松江上每年會走多少船出海了,這顧柯莫不是在消遣他?
「如今每年自青龍港出海之船,總載七萬石不止。」
顧柯也沒有等王郢回答,直接給出了回答:
「而這松江內港華亭港,因靠著江南漕運,每年載貨有十萬石,而去歲運抵洛陽的東南漕糧,卻止有三十萬石。」
漕運敗壞自大中之世就一發不可收拾,顧柯此時談及漕運又是什麼意思?
顧柯不著邊際的話聽得王郢越發感覺迷惑了。
顧柯不由得鄙視地暼了一眼王郢,心中暗道朽木不可雕也,若是薛姑娘在此必然已經接上話了。這時他又想念起薛虞芮那平日里總是怯生生的柔弱與她計算賬簿時神采飛揚的模樣來,他突然有些想見她......
咳咳,顧柯定了定神,將自己飛到遠處的思維收攏回來,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這批湖寇,本官可以交予王軍使好生審問。」
「顧監使當真是少年英才,想必日後佩金魚袋也不是難事。」
王郢喜出望外,連忙接上話頭,生怕顧柯又後悔了。
「可某有一事還需與劉監軍使商議,卻不知王軍使能否代勞?」
「但說無妨。」
「華亭港碼頭某此後不再阻止青龍劉家兼并,但顧氏商行也要在華亭港修一碼頭,且青龍港碼頭顧氏需佔兩成乾股,本官願以共享南海商路及茅山茶作為交換,不知監軍使意下如何?」
「這......光劉監軍使說了恐怕做不得數,那青龍鎮劉家也是華亭豪右,一向跋扈,蘇府君都不能制之,豈是好相與的?」
王郢眼珠滴溜溜一轉,有意推脫起來,但顧柯並不想放過他,接著說道:
「此事便勿須軍使介懷,本官自有辦法,王軍使只需回答是或否即可。」
王郢咬了咬牙,權衡再三,最終還是答應下來,在他看來那碼頭的分潤比起販私鹽,掠商船可算不得什麼,一年頂多也就幾千貫收入,還有許多人分,實在不是什麼掙錢的買賣。
顧柯見王郢終於答應下來,心裡的大石頭也落了地,暗想:此番總算沒有白費功夫,先前的謀划已然成了大半,接下來便是說服那青龍劉氏了。
隨即便命徐逸等人將捉拿的「湖寇」交予王郢,一一送上了狼山鎮的艨艟,那刀疤臉在上船前還仔細看了一眼顧柯,似乎是想記住先前沒能看清的弓手的臉,然而顧柯始終隱在畫舫船身的陰影中,看不真切。
此時蘇龠與李十將也從顧柯一行駕駛的船上下來了,李十將見到顧柯便大喜過望地跪拜起來,口中恭敬至極地感恩道:
「多謝府君救命之恩!李炳無以為報,待歸營后便向都將言明心志,從此只願作府君麾下一鷹犬!」
然而蘇龠卻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顧柯,彷彿第一次認識他似的,一句話也沒說就往畫舫里去了,他還要見吳中嶽最後一面。
顧柯有些不忍看這二人的再見與訣別,搖了搖頭,留下四人擔任護衛后,與徐逸,劉萇,楊箕等心腹領著首戰告捷的眾多亭戶團結兵乘船趕往青龍劉氏,從頭到尾竟沒有與蘇龠說上一句話。
......
「劉老公,那劉世義已然被送往狼山鎮充了軍,但要辨明你家與他的關係,可沒那麼簡單。」
劉家祠堂內,顧柯將回憶的思緒收回,正色道:
「某也不與劉老公繞那許多圈子了,從今日起,劉氏可以插足華亭港碼頭航運之事,但必須與顧氏合營,同樣青龍港碼頭也要准許顧氏共同經營,只佔兩成乾股。
而顧氏所掌握的茅山茶道,南海香料航道之利,皆可與劉氏分享,不知劉老公意下如何?」
劉僳聞言頓時舒展開了眉頭,他總算是把到了這年方弱冠的顧府君究竟想幹嘛了,先前帶兵闖入不過是為了威懾劉氏,實則早早便與蘇州監軍使劉中官談好了條件,只待劉氏點頭便可合作。
但顧柯為了確保自己的計劃能成功,不惜用極限施壓的辦法來對付劉氏,攜大勝之威兵臨青龍鎮,輕而易舉便迫使自己就範,當真是好算計,到任不過兩旬便徹底打開局面,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現在才算燒完了。
劉僳笑了笑後有些戲謔地說:
「豈敢不從?老朽若是說個不字,只怕顧府君便要大開殺戒了。」
他心想,這顧府君年紀輕輕倒是把進兩步退一步的戲法耍得這般精湛,比那榆木腦袋蘇龠可要好打交道多了。
隨後便與顧柯一同走出祠堂,向族人宣布誤會解除了,皆是那早年被驅逐的家生子劉漢元假借劉氏名義闖出的偌大禍事,幸得蘇州監軍使劉中官與嘉興巡鹽副使顧府君通力合作,才還了劉氏一個清白。
顧柯也借坡下驢告罪說是信報不實,險些害了忠良之家,便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在經歷了如此漫長,血腥而驚險的重九日後,顧柯終於在華亭縣徹底打開局面,可以大展身手,盡施所學了。
想到此處,他由不得有些春風得意,快活得像是幾年前在長安初登科時一樣,快馬加鞭向著徐浦場的方向狂奔而去。
此時天剛微亮,徐逸微眯著眼,迎著絳色地平線看去,全甲在身的顧柯如同披上了一層朱紫光暈般耀眼,他一時竟有些恍惚地呢喃了兩句:
「使相......」
說出這個詞語的時候,他嘴裡彷彿含著一塊融化的鉛,苦澀而灼人。
而一旁的劉萇則更是露出了懷念的神情,似乎是回憶起了自己在淮上與官兵鏖戰的崢嶸歲月,然而很快他就發現顧府君縱馬馳騁時的恣意情態,與其說是名儒士,倒不如說更像給他留下那夢魘般印象的沙陀飛虎子。
顧柯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下正陷入回憶中不可自拔,他的思緒已經飄飛到湖畔的那艘畫舫中去了。
......
蘇龠替吳中嶽解開了繩索,取下了口塞,隨即也不看他掙扎著起身的樣子,走到先前吳中嶽倚靠的畫舫欄杆處,沉默片刻,猛地將一隻靴子脫下,狠狠扔到了湖中。
「咚」
一陣沉悶的入水聲后,蘇龠臉色鐵青地扭過頭來正欲說些什麼,不想吳中嶽竟率先朝他發難了:
「你為何要信那顧柯?明明說好了,借你族兄蘇宏韜之手將那案卷呈至曹公案前,那劉氏助劉忠愛侵吞漕運之事板上釘釘,某可是舍卻了命......」
「華崧」
蘇龠冷酷地打斷他說:
「不論某信那顧柯與否,你都難逃一死,如今這般作態,是覺得自己連洗清身後名的機會都丟了,所以歇斯底里了嗎?」
吳中嶽被點明了心思也不喪氣,他有些蒼涼地笑了笑說:
「黃鐘,某追隨你宦遊六載,未曾得過半分好處,也未曾與你討要一斗米糧,一時糊塗起了歹念,也落得妻離子散,秋後問斬的下場。
吾自鑿壁偷學得聖賢教誨以來三十載,舉目所見這世道是越來越壞,農夫貪詐,僧眾破戒,宦官弄權,使相倡亂,牙兵驕橫,全無一人如古聖先賢之言。
某越是循規蹈矩,越是困頓,一朝放肆,卻得了萬般好處,那往日里阻某礙某與某為敵者全然不再,甚至還成了某為惡的助力。
然而某費了百般心思奪來的錢財,卻已無妻子可享。
如今方才有幾分懂了太史公幽憤之語『余甚惑矣,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言語之間頗有些憤憤不平。
蘇龠卻認真地打量了番自己曾經的助手,卻同樣借了太史公的話回復道:
「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華崧你追隨我多年,到底還是為了借某之勢揚名,某雖家貧,豈有不扶危濟困之理?
你從不與某嚴明家中困窘情狀,不過是一面畏懼某會看輕了你,不再提攜於你,一面也存了給自己改換門庭找好借口的心思。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
華崧,你終究還是走得太遠,想得太遠了,你如此野心在華亭一縣如何能安放得下?某從未想過要以此身匡正天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若某為官十載,能令四縣百姓得一歲安樂,某便知足。」
說完便不再看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留吳中嶽在此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腦中彷彿走馬燈般閃過了許多畫面,最終定格在蘇龠邀請他一同離開家鄉碭山前往江東的情景。
那時他躊躇滿志,一心想著博得大名,卻未曾想過自己出仕的志向是否太過空洞浮誇,而今回想起來頗多可笑之處,卻早已無人訴說。
自己在華亭多年的嘔心瀝血,因得一朝行差踏錯,最終只能換得刀筆判吏筆下的刑罰,當真是報應不爽,如此看來,老天還是頗為公道。
吳中嶽有些自嘲地想著,他閉上眼,不再看眼前升起的朝陽,開始等待自己最終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