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沒想到時隔多年,他仍對那段短暫的戀情無法釋懷,仍執著地討論對錯,我不能確定他到底是心存眷戀,還是單純地不甘心。
「或許吧,或許你是愛我的,或許我誤解了你,或許我們的分手是一場誤會,可那都已經過去了。」
「沒有過去,這段日子我們相處得很好,只要我們在一起,就還可以像曾經一樣。」他直白地挑破道。
「請你不要再說這些不合時宜的話!」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不可能!」我憤然拒絕。
「為什麼不能?是你我那可笑的婚姻嗎?那算什麼!不過是這個社會落在你我身上的枷鎖,從古至今都是如此,是交易、生意、法律、習俗,唯獨不是愛情。」
阿爾伯特是貴族子弟,這套道理活在他的世界,從古至今,貴族們娶妻生子卻並不妨礙他們找情人,婚姻和愛情界限分明,婚姻鞏固了地位和體面,然後再從溝通身心的情人那裡攫取愛情,這樣他們既有愛情又有體面,什麼都得到了,所謂雙贏。他在暗示我,去他|媽的婚姻吧,和他成為情人才是忠於靈魂忠於自我的選擇。
我感到憤怒和無力,但因為有求於他,只能隱忍不發,委婉解釋道:「你和我是在大學里相識的,所以你並不清楚我的過往吧。」
他疑惑地看著我,我向他說起父母的往事。
他默默地聽完后,嘲諷道:「你怨恨你母親嗎?因為她為愛情拋棄了你,可她也是人,也有感情,難道就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嗎?她只能壓抑自己愛人的欲|望,一輩子綁在不愛的丈夫和三個孩子的枷鎖上?如果這樣想,那麼你也很自私。」
「我或許是自私的吧,媽媽為了愛情拋夫棄子,我和哥哥成為鄰里的笑柄,我不懂母親在婚姻中的煎熬,可母親也不知我那備受歧視和欺辱的童年。」
「你真是個矛盾體,有時候你膽大妄為到讓我驚訝,有時候你又膽小謹慎,在既定的社會規則里不肯越雷池一步,是你父母的婚姻讓你擔驚受怕了嗎?別怕,你們根本不一樣,我們在一起,不會有任何人受傷。」
「會受傷,我會。」我痛楚地看著他說:「我的尊嚴會受傷。」
「安妮……」
「你對我糾纏不休是因為對過去無法釋懷,你以為分手的原因是個「可笑的誤會」,不,那根本不是誤會,你至今仍不明白我們為什麼會分手。如果當初你沒有愛上我,那個好不容易進入大學的鄉下姑娘會有什麼下場呢?你肆意捉弄她的人生,是因為你有權有勢,可以不把別人當人看,可以無視社會規則,但是姑娘不能,這跟婚姻和愛情無關,因為這與她的信念背道而馳,如果你懂我,你就能明白我的堅持和選擇,就像我當初毅然決然離開你,甚至根本不需要確定你愛不愛我。」
爭論至此,我們都沉默了,我想他也明白了,我與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因為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截然不同,哪怕我們有很多共同愛好,學歷相當,脾性合適,在許多觀點上不謀而合,可最關鍵的,做人的信念截然不同,那代表著我不會走入他的世界。
沉默中,阿爾伯特灌下了許多酒,一杯接著一杯。忽然,他命令道:「過來,陪我彈首曲子。」
他彈起前奏,是《帕格尼幻想曲》,原本輕快的前奏被他彈得煩躁吵鬧,我想起來了,多年前我們曾約定找到曲譜后一起彈,可約定終結在了那個有著甜膩花香的春夜。
青年緊閉雙眸,額前金髮散亂,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迅速變化著指法,彈到抒情的篇章時,曲調逐漸柔軟。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到他身邊坐下,與他合奏這首曲子。
曲子優美動人,飽含浪漫的憂傷,在這樣寂靜的夜晚,不知為何讓人生出些悵惘和心碎,我想起了春日小湖畔的漫步,想起了曾經甜蜜的思念,想起了被欺騙時的痛楚……
然而曲譜再長也總有終結,當最後的音符落下,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彼此。
他靜靜地望著我,深邃的藍眼睛似乎訴說了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句:「你走吧。」他瞥開視線說:「禮物我已經收到了,你可以帶走你想要的人或東西,再過半小時會有輛火車經過集中營,火車途徑你的家鄉,那是一年裡唯一一輛不受站點檢查的車,錯過這輛車就沒有下一輛了。」
我起身離開,回頭看他時,他仍背對著我坐在鋼琴前,背影融入一片黑暗。
一個衛兵護送我離開集中營,在大門口處我看到了凱麗和瑞秋,兩個姑娘混在夜色中,神情迷茫不安,她們緊緊牽著彼此的手,頭挨著頭,正小聲誦讀著什麼。
我突然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集中營的生活讓她們變得謹慎小心,所以不敢相認,只是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神情充滿了生機。
正在此時,一個小小的黑影從角落裡竄出,手腳敏捷地抱住了我的腿,哀求道:「女士,帶我走吧,求求您了。」
衛兵懵了一瞬,立即抬槍指著小黑影。
我仔細一看,抱著我的竟然是個孩子,一個非常幼小的孩子,穿著髒兮兮過於肥大的衣服,小臉抹得烏黑,一雙大眼睛望向我。
「哪裡來的孩子!」衛兵皺眉道。
「被父母藏起來的吧。」另一個衛兵說:「這些老鼠可真會藏,營區早就關門了,他從哪兒跑出來的。」
集中營里是看不到小孩子的,尤其這麼小的孩子,他們早就和父母分離,被火車一批批運往埋骨地了。
衛兵上來拉扯孩子,孩子卻緊緊抓著我的腿,好像抓著救命的稻草。
「救救我,女士,求你救救我。」
我找凱麗和瑞秋的事是個秘密,可這個孩子卻彷彿早知道我是能帶走他的人,深更半夜躲在這裡等我。
我蹲下|身,直視著小孩的眼睛問:「是誰叫你來的?你認識我?」
小孩緊閉著嘴唇,一語不發。
這時,一旁的瑞秋忽然小聲說:「他是克勞德思女士的兒子,以前住在營房,我見過他。」
我愣了愣,問小孩:「你媽媽叫什麼?是不是莉莉安·克勞德思?」.
小孩瑟縮地搖搖頭。
小孩的面容依稀有莉莉安和休伯特·卡梅倫的影子,他是當年莉莉安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嗎?
我再次問他:「你媽媽在哪裡?」
他卻大聲說:「我沒有媽媽,我真的沒有媽媽,女士你行行好吧,我會很聽話的,我是個好孩子。」
望著孩子稚嫩的小臉,我不禁心中一痛,柔聲勸他說:「告訴我你媽媽在哪裡,我帶她一起走。」
孩子猶豫了一瞬,繼而堅定地說:「我沒有媽媽。」
應該是莉莉安叫孩子在這裡等我的,可孩子為什麼不承認和母親的關係呢,我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夜色深重,周圍漆黑一片,只有幾盞執勤燈散發著幽微的亮光。
一旁的衛兵催促說:「女士,火車到了,我聽到進站鳴笛了。」
如今也沒有時間去關心這個問題了,我嘆了口氣,對衛兵道:「再加上這個孩子。」
兩個衛兵對視一眼,都並無不可。
終於我帶三個孩子坐上了火車。
火車上,放鬆了神經的雙胞胎喜極而泣,抱著我嚎啕大哭,我給她們弄了點吃的,她們吃完就緩緩睡去了,兩個孩子瘦成一把骨頭,即使夢中也仍顯不安,她們還不知道她們的母親已經離世,死前只記掛著她們。
我又看向旁邊的小男孩,他很有趣,明明沒有睡著,卻假裝睡著了,眼睛動來動去。
這孩子有著他的年齡所沒有的成熟和機警,在陌生的環境里,他緊繃著身體,卻假裝鎮定,一直安安靜靜地聽,安安靜靜地看,不插嘴也不提問。可見能在集中營那種地方活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除了母親保護得好,他自己聰明也是很大的原因。
「你叫什麼名字?」我小聲問他。
他睜開眼睛,更小聲地回答道:「我叫小休伯特。」說完他說錯話一樣捂住嘴,「不是,我……我叫查理,查理。」
「休伯特是你爸爸的名字,你媽媽不讓你告訴我她的名字是嗎?」
小男孩明顯緊張了,吱吱吾吾搖頭。
「別怕,我們已經坐上火車了,我發誓不會丟下你,我認識你媽媽,我們以前是朋友。」
「真的嗎?」小男孩淚眼汪汪,「媽媽說絕對不能讓你知道她的名字,否則你就不會帶我走了,我發誓了,絕對不說,可……如果你們是朋友,你能帶媽媽一起走嗎?」
我嘆了口氣,摸摸孩子那烏黑的發頂說:「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
「剛才媽媽就躲在那棟房子後面看著我,我是不是不應該撒謊?那樣媽媽就可以和我們一起走了。」男孩望著我,淚珠一顆顆從面頰滑落。
我給他擦掉眼淚,拍著他的後背送他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