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流的方向
叮叮噹噹的鑰匙碰撞聲,從幽深的監獄甬道中傳來,打亂了韓岳正在努力理清的思路。
一高一矮兩名衙役搖搖擺擺的走過來。
矮些的錢牢子提著大串鑰匙走在前面,扭著腦袋跟後面說話:「黃頭兒,韓小兒的死鬼爹好歹做過六品官,你們快班這麼搞,會不會出事?」
那長得高些、一副死人臉的黃捕頭,頗為不屑的撇撇嘴:「他爹是寒門出的舉人,一族都是泥腿子。再說死了五年,人在人情在,人都不在了,官面上的情分就沒了大半,你怕個鳥?」
錢牢子跟著嘿嘿乾笑兩聲:「話說回來,咱又沒虧待他,單間凈室舒舒服服的住著。要不然哪,就他那小白臉,跟那些五大三粗的山賊土匪關一起,嘿嘿……好歹也是個秀才相公,咱不能有辱斯文嘛。」
「我呸!咱這武昌城裡,天家子孫滿街走,鎮國輔國不入流,小小秀才又算個板馬日的!」
黃捕頭惡狠狠的啐了一口,又道:「再說了,胡太爺過幾天就要呈文提學副使,把他的秀才功名開革了。」
前任雷知縣在童子試上點了韓岳,收做門生,那時候黃捕頭免不了高看他兩眼。
等到雷知縣任滿,現任這位胡太爺過來接印,兩任太爺為賬目虧空的事情頂牛頂了三天。
胡太爺怎麼會待見這前任的得意門生?
黃捕頭、錢牢子自顧自的說說笑笑,絲毫不怕別人聽見,監牢里關著的犯人,他倆連眼皮子都不夾一下,完全視同豬狗。
可這話聽在韓岳耳朵里就叫他心頭一寒:原來到現在為止,他的秀才功名還算道護身符,儘管不太靠譜。
如果被開革,那連最後的倚仗都沒有了!
更重要的是了解詳細案情,找到洗冤脫罪的方法。
來自原主的記憶當中,書童韓升當時湊過去看熱鬧,看了相當長時間,也許比自己知道的更多。
強忍著高燒帶來的疼痛,韓岳的大腦飛速轉動,思考著辦法。
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他靈機一動,背朝牢房門口,口中時不時呻吟兩聲。
錢牢子站在牢房外朝裡面張望:「喲,秀才公從昨晚躺到今天,病挺重的?黃頭兒,我們按你說的吊著他們家,三五天才放個人進來,要不昨天就放那小廝進來看顧看顧,咱也有兩把銀子進賬。」
「我這不就想拿捏著他們家,多擠出點銀子給弟兄分嘛,」黃捕頭也有點著急,吩咐開了牢門看看情況。
韓岳憋著氣暗暗使勁兒,漲得臉紅脖子粗,然後呻吟著翻了個身,正好沖著牢門。
本來發燒就臉皮潮紅,這下更是紅得嚇人,簡直像要滴出血來。
兩個衙役面面相覷,這不會是得了瘟病吧?
錢牢子道:「黃頭兒,說不得了。畢竟韓秀才的功名還沒有革去,真要糊裡糊塗的死在牢里,我們管牢的倒替你們快班頂雷。」
公門中人決不能做這種捨己為人的事情!
黃捕頭自然無話可說。
錢牢子當即決定放韓家僕人進來照顧韓岳,如果病好了,他們落個人情,又可詐幾兩銀子;如果病死了,韓家僕人便做個見證,免得獄卒背鍋。
韓岳繼續裝睡,這具身體正發著燒,裝著裝著就真睡過去了。
沒過多久,朦朦朧朧的被人推醒。
「少爺,少爺!」
喊話的是韓岳的書童,隨主家的姓,叫韓升。
當年韓岳父親從任上回鄉,路過災區撿回來這個孤兒,比韓岳小兩歲,從小做他的伴讀書童。
韓岳揉了揉睡迷糊的眼睛,看這韓升就無語:靠,書童長這麼帥?
青衣小帽,唇紅齒白,模樣俊俏,現在年紀還小,再年長几歲,怕不比後世那些娛樂圈小鮮肉還多幾分帥氣。
韓升把食盒裡的酒菜拿出來,一樣一樣擺在地上,嘴裡嘀嘀咕咕的:「唉,家裡面又湊了二兩銀子塞狗洞,殺千刀的牢子才肯放我進來。少爺餓壞了吧?我在閱江樓買的菜,用棉布包著食盒,這還熱乎著。」
攤雞蛋、溜肉絲、燒鴨子、熏豆腐四個碟,一屜蒸酥果子,一碗菰筍魚片湯,兩碗白米飯,還有一瓶燒酒。
韓岳看到燒酒格外高興。
他先吃了點東西,沒什麼胃口,吃得很慢。
尋思家裡連二兩銀子都要「湊」,看來已經被這場官司拖到油盡燈枯了,備下這餐飯再送進來,委實不容易。
燒酒沒喝,兌了些水,用布條沾著擦到額頭、脖子、胸口,很快體溫下降,昏昏沉沉的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從韓升口中,韓岳得知了家裡的狀況:當初那群捕快衝進家裡,就順手牽羊拿了不少東西,幸好沒拿住韓家做窩主的實證,否則他們來個「搜查贓物」,恐怕家裡會被搬個精光。
這些天,韓家上下打點,銀子流水般的花出去,韓父在世時攢下的家底扔了個乾乾淨淨,已經開始典賣田產。
韓母為了搭救兒子,竭力求告親友。
無奈韓家不是什麼世家大族,韓父已死,這一房的男丁就剩個韓岳,連個頂門立戶的成年男人都沒有。
即使韓父當年有些官場上的朋友,世人多數跟紅頂白,這些年不走動,情面也就慢慢淡了。
韓家的遭遇雖然忒慘了些,大體上也算明朝官場的常見生態:
世家大族要開枝散葉,在地方上人多勢眾便根深蒂固,子孫還要努力讀書,世世代代有人出仕做官,這家族才能興旺發達;
如果小門小戶,偶然有人做了官、發了財、攢下了一份家業,勢力卻沒有延續下來,後代缺了官面上的照應,那自然群狼環伺,子孫輩是守不住這份家業的,總會或快或慢的敗落下來。
韓岳弄清這些,更加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依靠家裡搭救不太現實。想要自救,就必須在秀才功名被革之前,儘快在案情上找到突破口。
「對了,那個發現屍體的何汝貴,是不是跟咱們家有什麼過節?」韓岳琢磨著,這人有點不對勁兒。
「少爺你怎麼知道的?」韓升有些吃驚,他的印象中,少爺從來不管家裡的事情,只知道埋頭讀書的。.
其實何汝貴還算韓家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當年韓父任官,他寄了十五畝田在韓家名下,以圖豁免稅賦,田還是他自己種自己收,連旁邊韓家自己的十畝田也以較低的租子給他種了。
韓父過世后不久,何汝貴要把田拿回去,可他卻說當初是寄的二十五畝,包括韓家那十畝也是他的。
稍稍有所爭執,何汝貴便說韓家以勢壓人,在鄉里詆毀韓家。鄉里鄉親的,韓家也不好做太過,這幾年何汝貴就這麼強佔著韓家的地。
聽韓升說了這些情況,韓岳眉頭越加緊皺:「怎麼偏是他發現了屍體,這也太巧了吧,韓升你怎麼看?」
小書童稍稍想了想就一拍大腿:「此事必有蹊蹺!」
韓岳笑著拍拍他肩膀,又問何汝貴家裡幾口人,分別做什麼的。
原來那何汝貴有三個兒子,兩個成親了,都在家裡住。除了侍弄田地,何家還有片竹林,春天挖嫩筍進城賣,夏天砍竹子賣給紙坊做原料。
韓岳聞言,若有所思,停了半晌才問:「當初看熱鬧的時候,我離屍體有些遠,沒看太清楚,好像血淌到臉上去了?你跑到近處去看的,應該還記得吧?」
韓升指手畫腳的在自己臉上比劃:「那當然吶,咱們看的時候,血都幹了凝在臉上,那血流得可嚇人,彎彎曲曲一道道的,從脖子流到臉、額頭,好幾道呢!」
韓岳眼睛突然就眯了起來,再睜開時變得賊亮賊亮的。
他呵呵笑著站起,拍了拍屁股,吩咐韓升趕緊把食盒收拾收拾,準備回家。
「少爺,您這是?」韓升眨巴眨巴眼睛,暗道少爺莫不是蒙冤受屈,得了失心瘋?
韓岳呵呵大笑:「我說沒事了,今天少爺我就能回家。你先出去敲冤鼓,把那糊塗縣太爺吵到大堂上,我自有主張。」
「那、那冤鼓可不是隨便敲的,衙役打我屁股怎麼辦?」韓升一臉苦巴巴的。
縣衙的鼓本來是知縣散堂,也就下班時敲的。知縣並非每天都升堂審案,勤快點的每旬一四七,懶些的每月初二、十六才接老百姓告狀的狀子,稱為放告。
只有遇到人命官司、重大冤案或大奸大惡反叛謀逆等情況,才允許百姓敲鼓報信,知縣須得立即升堂受理。如果誰拿雞毛蒜皮的事去敲鼓,衙役們就要賞他一頓水火棍,難怪韓升不敢。
韓岳虎著臉,舉起巴掌:「你不去,現在就叫你屁股開花!」
「少爺,你我之間是清白的,你可不能惦記我屁股,」小書童捂著身後,一道煙的溜出去了。
韓岳:「滾!」
片刻之後,鼓聲隆隆,傳遍了整座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