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煉獄
第十二聲轟鳴襲來的時候在場並沒有多少人在意。包括阿特勒在內,所有的人都只注視著似乎毫無變化,但實則已經失去了一切桎梏的湛藍天空。
人們湧上了船。
他們不一定都是要就此離開,只是需要去確認自己已然獲得了離開的權力。海面上細碎的浮冰阻止不了他們前進的步伐,誰都想當那個第一個邁向廣闊世界的人。
那聲轟鳴湮沒在了人們沸騰的熱情之中。而當第十三聲巨響來臨時,打頭的那批小船也落在了一片陰影之中。
巨大的船隊如海面另一端憑空而起的連綿山脈。
小船上的人急忙想要打轉向,但那一艘艘風帆戰船航速極快,且並沒有因為這幾艘小船有任何的停頓,烏雲般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
這樣的距離,小船上島民的悲鳴都傳不過來,此起彼伏的只有還在還在島上的人的尖叫。
目睹了那支船隊將小船當作螞蟻般碾過去的那一幕,阿特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下一刻,那座烏山便像是旭日東升,頂上泛起了一陣火紅的光。
「跑!」
那竟是千百隻齊射的火矢!
所有人立馬回過身來,如無頭蒼蠅那般四處亂竄。孩提的哭聲比婦人的尖叫更早一步破空而出,海上傳來的喧囂如末日將至時地獄魔鬼的腳步聲。
一艘艘單桅帆船排成翼狀突入海港。總共有十幾艘船,每艘船上約二三十人,外圍的人手持盾和劍,護著划槳的舵手,內圈的拿弓箭,將帶火的箭矢朝著岸上的三頂大帳射來。
而後船隻靠岸,身穿鎧甲,手持劍盾的人如流水般整齊劃一地下了船。踏過了地上已然在混亂中被踩踏致死的屍體,他們兵分三路,其中兩路朝著兩頂帳中奔去,
阿特勒從帳里擠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
人如林間被追捕的獵物那般亡命狂奔。跑慢了,讓後頭的人追上,便是抬手一劍——他們似乎並非有意殺人,不過是嫌這些人擋路,便要清出個乾淨的血路。
他還在發怔,便聽見身旁的人發出了一句慌亂的叫聲。他扭頭看去,阿爾弗雷德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臂,慌張道:「祭司!快去找祭司!」
「對、對……如果祭司帶著那些教使,或許能抵抗——」
「去找祭司!叫他們保護我們!」阿爾弗雷德像是終於找著了出路,拉著他的手臂猛地朝著另一頂帳子狂奔而去。可一出帳子,慌亂的人群瞬間將他二人衝散,阿特勒奮力朝著那帳子過去,卻半點也沒能接近。他擔心自己再生事故,便順著人潮走。
等人潮進了鎮子的路口,人們分散了開來。
這些都是什麼人?阿特勒躲在了就近的一間屋子裡,俯趴在窗框下面。
那群人身穿統一的黑色鎧甲,行動起來也像是個訓練有素的軍隊。但他們鎧甲上和劍盾上卻都沒有任何統一的標誌,就連刀痕都不多,像是全然嶄新的一套裝備。
他們並沒有衝進居民的房子里。阿特勒從後窗翻了出去,爬上了屋頂,趴在房頂上看他們的動向。
從南面進入的這批人,並未隨著鎮子的小路分散開來。
像是有目的地朝著某個特定的地方前進。
可是他們應該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就算是有目的也不該這麼確切地——
阿特勒猛地抬起了頭。
芬恩克斯島自從十五年前被封禁之後,便再沒有興建過什麼大的工程。島上能從遠處望見的建築不過三樣,
海邊的堡壘,威爾神的教堂……還有克拉克家的宅邸。
這些人並沒有對居民動手,但是對島上的領事又如何?不,他們那麼直接地沖向了宅邸,肯定是從一開始就奔著那裡去的!
阿特勒從另一條路狂奔而去。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還沒弄清楚情況正在四處逃竄的人,他們見到了克拉克家的二少爺,下意識便要來找他幫忙,若是平時阿特勒自然會停下來幫忙,他一直是芬恩克斯島民口中的「高尚之人」。
可人終歸是要有私心的。
抵達宅邸附近時,那屋子已經被那些人團團圍住了。阿特勒藏進了倉庫里,一時竟也沒意識到卡琳不知何時不見了。
那些人大部分沖了進去,留了幾個人守住了前後門。阿特勒等了一會兒,見他們竟許久沒有一點動靜,既不出來也不撤退。他聽不見那個指揮官下的命令,只能在倉庫里心急如焚。不經意間一抬頭,目光落在了宅邸的牆面上。
倉庫的位置正對著希爾德房間的窗戶。
那窗戶並沒有關上,窗帘從裡頭飄了出來,似一面飄揚著的求救旗幟。
阿特勒望著這面牆,伸手按了按上上面因歲月荏苒留下的坑窪。半晌咬了咬牙,將左腳踩上了牆上極不起眼的一個小凹槽上。
牆上的裂痕跟凹槽都是完全隨機的。阿特勒雖然自認身體素質極佳,但也從來沒有試過徒手攀岩,等爬到中途的時候往下看已經覺得有些哆嗦,只能強迫著自己一直看著上方。
他一手扳住了窗框,小心翼翼地往裡頭窺探。
房間裡面沒有人。
阿特勒借著窗帘的遮掩躲在了窗台上。希爾德房門外有人經過而並不進來,想來是已經搜查過這間房間了。
過了一會兒,一聲終中氣十足的喝令穿了過來,接著房內傳來一道道整齊劃一的腳步,似乎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樓下。阿特勒大著膽子翻了進來,俯趴著接近二樓的扶手,從扶手的間隙里向下看。
剛才那聲喝令他聽得清楚,是帶著些口音的阿蒙森語……這群人是克蘭特人。
「報告團長!房子裡面空無一人!」
阿特勒盡全力去解讀他們的話,只大概捕捉到了這句對他來說最為關鍵的內容。
沒有人……他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但沒有被抓到就好。
這麼想著他慢慢移動著身體後退回到了希爾德的房間。接著又要翻出了窗戶慢慢向下爬。
遠處的街道隱隱有人潮湧動。
阿特勒眯眼看過去,在更北邊的方向有一群人在朝著南面奔去。雖然距離很遠,但他也能看出那群人穿著能反光的鎧甲,卻並不是個那群人同一個顏色的。
北面……
他皺起了眉頭,北面那群襲擊了尼爾斯的暴民都被祭司單獨帶走審訊了。但是那些人的人數跟他們的實際人口對不上,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可能藏在了山裡,而父親或許也被他們挾持——
他們現在出來做什麼?是要沉淪逃出這個島嗎?
但他們看起來並不是急行軍。
那群人逐漸近了些,阿特勒確定他們的確並沒有很急著逃路,反而是像強盜一般鑽進了沿途的門戶。
這群人難道在走前還要再搶一筆!阿特勒怒火中燒,卻見一個鑽進了屋子裡的人忽然又走了出來,還拽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兒。
這是要干什——
遠看似一個黑點的頭顱落了下來,順著街道的傾斜,向下慢慢滾去。
緊接著更多的居民被抓了出來。而這次他們並沒有立馬動手,而是如同驅趕羊群那樣將他們從各個方向聚集起來,並且朝著這邊趕來。
阿特勒渾身開始冒冷汗。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當務之急還是應該先去通知祭司,並且組織起島上的居民。雖然這群克蘭特人現在看起來還並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但如果等他們動手時再準備就無異於引頸受戮。
「還要找到母親他們……」阿特勒自言自語道,「尼爾斯的神諭肯定也能成為戰力——」
他一邊安撫著自己一邊跨過了窗戶,慢慢地沿著原來的軌跡向下爬,可是手腳都泛著潮濕,而且抖得停不下來。
面前的牆壁還是他上來的那一面。他知道自己現在再怎麼試圖理清在島上發生的一切都是無濟於事的,忽視所有的異常,去找真正能控制住場面的人——
「團長!」
一聲呼喊在他下頭響起,阿特勒扭頭,一個克蘭特的戰士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哪裡,而他下一個踏足沒能踩實,猛地踏空!
景色在他的面前天旋地轉。
誰來——
他難以抑制的顫抖似乎在這一刻才終於停了下來。
誰來救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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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輕如草芥。
許冬知記的在《過秦論》中有那麼一句,「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為當年白起坑殺趙軍也不過四十萬,所以這百萬之數許冬知自然不太信,而那時候的地都不是水泥地,吸水能力很強,那能讓盾牌都漂起來的血流量自然就更是扯淡了。
在當時的許冬知眼裡,冷兵器時代的較量多少有些拿不上檯面。在核威懾的時代,一次戰爭就足以幹掉世界上所有的人類,而僅存在書本上的那些廝殺如若褪去了文筆的潤色,一個光禿禿的數據放出來,自然就不大夠看了。
芬恩克斯島不過是個小島。整個島加起來可能也不過幾千人,還沒有他高中時一個年級的人多。
而這裡也並不屬於他原本的世界。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在這裡久住,書中的穿越者是怎麼在異界成就一番事業的關他屁事,他只想回去考自己可能會掛科的海生物。這裡的人、物、事,他一點都不想了解也不想關心,說不定在下一刻自己就會猛地從夢中驚醒,回到那個地球確實是圓的世界。
「這才只是個開始呢。」
海面上零星飄浮著船隻的殘骸,海岸上橫著十幾具屍體,其中被砍死的應該不到半數,其他的都是被人踩踏致死。
而在城鎮中心的廣場上,被聚集起來的村民互相依偎著。他們緊靠著彼此,有一些已經倒下,而有一些還直挺挺地跪著,他們臉上的表情許冬知已無法看清,但那滿地的鮮血卻彷彿一面佇立在南極大陸上的旗幟,儼然成為了這片大地上最扎眼的顏色。
「是……誰?」
格雷轉過了頭來看他。
「你說哪群人?」格雷跳到了巨鳥的頭頂。下頭已經有人發現了這隻怪物,開始驚慌失措。
「殘殺村民的那些。」許冬知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飄在天上的風箏,跟著風時起時落,像是下一刻便要趁風而去了。
「他們穿的不像什麼正規軍,跟那天襲擊我跟教使的人似乎是同一批。」
格雷看著他,從鼻腔里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嗯」,然後挑眉道:「您還沒被嚇破膽啊。」
「你希望我被嚇破膽嗎?」
「記住我說的話,某位不知名的先生。」格雷說,「我說過,我對你沒有任何期望也沒有任何失望。」
「許冬知。」他說,「我叫許冬知。」
「……真是拗口的名字。」
巨鳥在空中漸漸飛低,朝著已經只剩屍體的海岸落下。
「從北面來的那群人是威爾海姆練的私兵,也就是之前的『提燈士』,估計還不知道威爾海姆已經死了的事情吧。」
「他們為什麼要屠殺村民?」
「用你的腦子想想,除了威爾海姆的命令還有誰能讓他們這麼做?」
許冬知俯身抓緊了巨鳥的毛:「可是威爾海姆為什麼這麼做,這裡的人都是他領地的僕人。」
「同時也是他背叛加林投靠克蘭特的人證。」格雷說,「他雖然已經下定決心投靠克蘭特,但誰知道加林會不會在他站穩腳跟之前,就以叛國罪揮師克蘭特。他做事向來喜歡留一手,哪怕加林真的不顧眼下跟頌的戰爭去討伐克蘭特,他也能假裝自己只是一介俘虜,反手把克蘭特賣了,說不定還能加官晉爵——不過當然,現在的他也沒這個機會了。」
許冬知望著海岸上橫陳的屍體,皺著眉搖了搖頭道:「但他為什麼要投靠克蘭特?哪怕如今加林跟頌正在交戰,他也不至於去選擇——」
許冬知一頓,恍然道:「是為了從這座島上出去。」
「這確實也是一個原因。」格雷拍了拍那巨鳥的頭,而後那鳥便載著他們平穩落地。格雷又打了個手勢,那鳥便長鳴一聲,朝著天際飛走了。
「他通過收買那群教會使者聯繫上了克蘭特的貴族,讓對方保證了在他破壞了防禦之後的逃跑路線,以及這之後在克蘭特的權利。」格雷繼續朝著海邊走著,許冬知看見海岸邊還站著守船的士兵,不禁有些頭皮發麻。
而感到他停住了腳步,格雷便回身看他。
「怎麼了,這就已經怕得走不動路了?」
「你的話沒有說全。」許冬知說,「我大致了解了威爾海姆的想法,但是你還沒有告訴我,克蘭特的貴族憑什麼要這麼幫他。」
格雷臉上戲謔的笑容微微大了些,眼裡卻徒然森冷了下來。
「你現在在朝著克蘭特派來的船隊前進。哪怕威爾海姆——他們的合作對象已經被你把皮都扒掉了。」
「你在這其中扮演的並不是一個打下手的角色。」許冬知默念禱詞,不留痕迹地曲起了手指,將自己的神諭悄悄凝聚在了指尖。
「格雷,你到底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