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青青子衿
第一百零六章青青子衿
唐禹軒右掌快速攫住白雲飛的前襟,向下一拉,將白雲飛的面門拉到他面前,兩面距離不過巴掌寬。他緊蹙柳眉,冷聲道:「我告訴你,我唐禹軒如果生得太高,祭服全都得新制,你知道那得耗多少工多少時多少錢嗎?」
「……咦?」
原是一臉驚恐又羞臊的白雲飛被這麼一問,登時愣怔,卻無法停止腦兒里那糟糕的想法──朝那近無可近的小嘴香下去。
當然他是忍住了。即便意欲放唇一吻,可仍舊被本能挾持,狠狠忍住了。
聶英已經笑到蹲在地上了。
白陌桑已然驚無可驚,喃喃道:「第一次見有人能將自個兒的短處,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藍臻羽也面露驚詫,幾乎不忍直視地緩緩搖頭,輕聲道:「……簡直厚顏無恥,與聶成華有得一拚!」
唐禹軒的理直氣壯自是比聶英高上許多檔次的,因為眾人不但反駁不了,竟連一個破口都尋不著,甚覺煞有其理。不若聶英那般,全是些歪理。
一載問道,三大活動,便於這般歡樂之下落幕了。
劍術考核過後七日,終末聽學第一日,於第一學堂。原來只有四空位,如今又多了兩個。
大先生手持拂塵,捋了捋鬍鬚,環顧眾學子,最終將目光停於聶英。大先生道:「問道最後兩月了,是該好好收心了。久久未見,如今我再抽人問幾道題──聶成華。」
聶英早就面笑盈盈,就等著大先生喊他名兒。眼神那般明顯,他想像白陌桑那樣裝作不知情都難。
刷刷起身,聶英道:「學生在!」
大先生眯了眯眼,道:「我且問你,今有一妖,無人所飼,修練有成,得何?」
聶英在心裡翻翻白眼,還以為又要問同樣的問題。他清了清嗓,道:「善者得仙妖,惡者得精怪!」
大先生問曰:「何為怪?」
聶英答道:「怪,乃世間一切之不合理,或人或事或物,多為異變,或受外力所致!」
大先生問曰:「此精怪殺生無數,作惡多端,有違天道,該當如何?」
他心想,限制成如此,總不會再答與上回一般了吧?
聶英在心內嘆了嘆氣,想還是問了這題。他道:「捕之,錮之,談之,勸之。或凈或封或散之。」
大先生點點頭,正要發話,豈料聶英又道:「可是,妖能成精,必兇悍異常,拘禁不易,往往需耗數時數人,甚至得出動上等仙器,且必波及甚大,傷亡無數,得不償失。」
大先生怔了怔,道:「那你以為如何?」
聶英搖了搖頭,淡淡道:「找出或造出一個能控制住任何一隻妖的法器,然後出現一個能制住群妖的人。但我認為,那樣的人都飛升成仙了,除非霍亂天下,造成極大危害,神仙根本不會管那些事。」
「……」
大先生又怔了怔半晌,道:「所以你以為如何?」
聶英道:「不是飛升成仙反其道而行與之抗衡,而是深入敵營同成妖魔與之相生相剋。收服群妖,訂定規則,不從輕則罰之,重則令妖殺之,正如仙門一般。」
全場驚呼。藍臻羽雙眼圓瞪,其實他早該拍桌起身,將聶英臭罵一頓,可他沒那麼做,他做不到,他震驚得反應不過來。
大先生捋著鬍鬚的手堪堪滑落,緩緩道:「你欲將妖魔與人同等對待,如何能成?」
聶英終於有了表情,淺淺笑道:「大先生,您上回問我的是『今有一妖,受人所飼』。而妖中亦有王,那麼,我只需制服妖王,便可制群妖了。」
大先生急道:「妖王隅卯!你如何制之!」
聶英搔著臉嘿嘿笑道:「我哪知道,我又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跟神話傳說似的!不過聽說妖王智慧極高,懂人言、思想卓越,指不定會覺得這是個好辦法!」
大先生倒抽一口氣,登時沉面,道:「且不論你見其尚能存活,若妖王真思想卓越,千百年間又何嘗沒想過你之所言?又為何不行之?」
聶英斂容,眨了眨眸子,尋思片刻,道:「嗯……因為沒必要啊?」
他說得倒是簡短,可大先生明白他所言何意,竟不禁心中寒顫,肅然生畏。
全場靜默無聲良久,大先生讓聶英坐下。聶英作揖道謝后一屁股坐下,發現右手邊那道視線,便燦笑回之。陸苓不避不閃,靜靜看著他。
幾乎就這麼看了整整兩個時辰。
午時一到,鐘響一聲,大先生示意,片刻鳥獸散。
藍臻羽倏然起身,直接將正要起身的聶英按回位上,還蹲下身將他的頭壓在案上,罵道:「聶成華!你都答了什麼!」
聶英抓著他的手腕哀號:「小公子饒命啊!大先生都沒動怒了,你生什麼氣啊!」
藍臻羽眉角一跳,又一個發力,怒道:「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嗎?你忘了自己都幹了什麼蠢事嗎?」
其餘三名世家公子齊齊看去,心生疑惑。
聶英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連連哀號:「我沒忘我沒忘!你才是我的朋友!我才不會跟妖魔當朋友!我方才說的,是當主人!」
藍臻羽猛然鬆手,卻莫名惱火,眉頭緊蹙,咬牙沉聲道:「你自己說我是主,你是仆,你就是我藍浩清的狗……你還想狗養狗?」
聶英刷的一下跳起來,躲到了才剛站起來的陸苓背後,探頭苦笑道:「我沒說!沒說我要狗養狗,我方才的意思是,如果世間能出那樣的人,就不必懼怕妖魔了!我長在藍家,六大世家、四大尊家!那是前程似錦、風光無限!我幹什麼想不開去同流合污?」
唐禹軒走到藍臻羽旁邊,冷聲道:「聶成華,我且問你,就算真出了那樣的人,那你如何保證,那人一心向善,不會與妖魔同道,危害世間?」
聶英笑容一僵,大大嘆道:「唐三公子,您真是聰穎過人,能思人所忘,直搗黃龍……我如何保證?除非我自己成了那樣的人,我如何保證?」
唐禹軒抿起雙唇,顰起眉心。藍臻羽格外錯愕,怒意油然而生,跨出一步,抬手揮出一拳,也不管陸苓是不是站在那兒。
聶英神色一驚,當即抱頭后縮,心道:「哇哇哇!抱歉了陸苓!」
拳勁越過陸苓身側,聶英感受到微微的風從頭上掠過,不過這不對勁。他猛然抬頭,發現藍色的袖子就在頭上,所以他退了一步才直起身子。眼前之景,叫他震驚不已。
不只他驚訝,動手的藍臻羽、一旁的唐禹軒、躲在後頭的白陌桑都驚訝。
陸苓側過頭,抬起左手攫住藍臻羽的右腕,特別特別緊,緊到藍臻羽都皺起了眉頭,緊到都被迫攤鬆了拳頭。
然後,陸苓將那藍袖慢慢向後推去,同時慢慢將面門回正,最後拂袖一甩。藍臻羽吃痛一聲,踉蹌一步,差點撞上一旁的唐禹軒。
陸苓的神色異常冷沉,可他半字無言,徑自扭身離去。
行過唐禹軒身邊時,唐禹軒感受到一股冷凝之氣,不禁心生畏懼,肅然起敬。
陸苓走出學堂,發現白雲飛與金家二人在外等候,拱手一瞥,腳步毫無減緩。
白雲飛還想問聶英他們怎麼還未出來,嘴才張了一半,陸苓就走了。他與金冠傑面面相覷,惑道:「金兄,看疏影佳人那樣,莫不是成華兄又得罪他了?」
金冠傑道:「確實有這可能。」
兩人又等了一會兒,那四人終於從學堂出來了。可他倆見了奇怪,每人神情凝重,氣氛著實詭譎。
見唐禹軒心有餘悸之貌,白雲飛連忙迎上前,道:「唐小三,出了何事?」
唐禹軒抬眸看他,癟嘴道:「你問白陌桑,就他局外人。」
局外人?
這詞兒讓白雲飛聽得又驚又疑,莫不是除了白陌桑,包括陸苓在內,四人吵架了?
那四個人能夠吵架?白雲飛想想都覺得很神奇,索性將目光對向驚魂未定的白陌桑。
白陌桑東張西望,心有餘悸,隨後將白雲飛拉到金冠傑那兒,遮著嘴小聲將方才的事如實相告。
金、白二位公子聽畢,齊齊訝然。三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樣,一群人各懷想法到飯堂吃午膳去了。
世家公子們那一桌,安靜異常。除白雲飛與金冠傑,全悶悶埋頭自食其食。白雲飛心裡自然也很慌亂,可他還是忍不住一直偷偷朝左手邊那顆硃砂痣看去。
翌日學堂上如舊,大先生一邊講課,一邊隨機點著人起來答題。
世家公子們雖說有了些互動,可白雲飛與金冠傑怎麼看怎麼怪,尤其是聶英與藍臻羽的交流,特別彆扭。
問白陌桑與唐禹軒他倆曾經發生過什麼,自是無解而終。
下午聽學結束,在學子們吵雜的討論聲與腳步聲中,陸苓仍然端坐於位上。他向來是最晚走的,但今天不一樣。他看著案上書卷,輕喊了一聲「聶英」。
隔壁座位的聶英正要起身,聽見細微的叫喚,又跌回位上,他看了看陸苓,又轉向另一邊,抬頭向其餘人道:「嘿嘿,你們先去飯堂吧,我與陸師姐有悄悄話要說!」
三名少年神色複雜,沒說什麼,一道走了。目送三人離去后,聶英轉身面向陸苓,道:「靜虛公子,找我何事?」
陸苓緩緩向左看去,道:「你昨日那番言論──」
尚未說畢,聶英當即抬手截話道:「且慢!如果你是要與我討論我昨日說的那些,還請你行行好打住吧。就算藍臻羽不在,我也不想說了。」
陸苓定了一定,道:「不是,我沒要討論。」
聶英驚道:「啊?不然你想怎樣?」
陸苓道:「只是想問,你與藍公子發生過什麼,是否與藏情山說的那些有關?」
聶英愕然:「你、你對這個感興趣?」
陸苓正色道:「他昨日出拳,是為犯禁。」
「啊?」
聶英霎時怔住,一時沒明白過來陸苓為何說起這個。尋思一會兒,幡然醒悟,驚道:「你在威脅我!」
陸苓不過淺淺搖頭,道:「隨你想。」
聶英臉色鐵青,思緒繁亂,不知當講不當講。他細細思考一番,也能理解陸苓為何想知道,畢竟他在藏情山沒頭沒尾說了那些,模稜兩可的,陸苓那時沒追問已是萬幸。如今引發事端,還波及到他,也不算個局外人了。
也就是說,陸苓似乎有理知道那些?
聶英自然不希望藍臻羽被罰,雖說告知往事本就無傷大雅,但他以為那是與藍臻羽的秘密,告訴誰都不該告訴陸苓。
但他很清楚陸苓的為人,要是不一五一十說了,藍臻羽可真會難逃其責。
心內掙扎數百回,聶英終究妥協,大嘆一氣,垂了肩淡淡道:「我自小住在藍家,你也知日月山莊也在山上,與你家一樣有個後山。我小時候經常往山裡跑,見到幾隻奇形怪狀的動物,我讀了書才知道那些是妖,特別弱小的妖。我挺喜歡那些小妖的,比藍家養的狗還乖,又安靜,會靜靜聽我說話,有時候還會給我帶小果子。」
頓了頓,忽然失笑一聲,又抬眸道:「可是我保護不了那些小妖,我兩度看著小妖在我面前被打得魂飛魄散!所以在藏情山那會兒,我才會說……至少在你們家,小妖不會走著走著誤觸陷井,死於非命。」
靜默須臾,陸苓道:「你喜歡妖?」
聶英猛然一怔,連連搖頭道:「不是!就像你那時說的,那些小妖不害人不作惡,既無殺意,如何殺之!我只是……我……」
我什麼,他也說不出來了。他想說,他只是覺得小妖很可憐,而且是他害死那些小妖的。
陸苓淺淺搖頭,道:「你沒有錯。」
聶英又是猛一怔,他直瞪瞪地看著陸苓,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陸苓目光如炬,正義凜然,又道:「你可知,前任藍家宗主,藍罔死因為何?」
「……」
聶英驚無可驚,倒抽了一大口氣,喃喃道:「夜宴……夜宴……」
他倏然起身,踉蹌不穩,跌跌撞撞朝門口爬去,同時激切叫道:「我去跟藍臻羽道歉!陸苓,多謝了!」
陸苓目送聶英著急的身影離開學堂,又呆坐了一會兒才悠悠起身。
聶英咬著牙狂奔,他哪裡管得著什麼盈盈一水間不可疾行,他現在只想見到藍臻羽,親口說那一句對不起。
藍臻羽的父親,藍罔是如何死的,全天下人都知道,那可是一段佳話。那時么子藍臻羽才出生,藍罔便被請去夜宴,一座村子為源頭,遭陰邪之物所佔,引來群魔亂舞,情急之下,為保一村之民,竟與源頭玉石俱焚。據說那引起夜宴的源頭,便是一妖。
藍家宗主因妖而亡,藍家人恨妖錯了嗎?是,沒錯。藍臻羽更是無辜之最,出生便沒了爹。
聶英一衝進飯堂,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徑直來到世家公子那桌,行雲流水屈膝跪坐下來,劈頭就是一句「對不起」。
幾名公子齊齊看去,又驚又疑,尤其是被看著的藍臻羽。
見無人有反應,聶英又正色道:「藍臻羽,是我不好,我錯了,對不起。你是我朋友,什麼妖魔鬼怪我才不管,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了!」
「……」
藍臻羽愣愣的神情堪堪轉為驚恐,雙唇略啟,卻半字吐不出。
與他對座的唐禹軒瞠目結舌,驚聲道:「告、告白?」
「……」
登時世家公子們的目光都對向了唐禹軒,他被這麼一群人盯著看,忽然訕訕起來。這短暫的沉默對他有如永恆。
聶英古怪地看著他,道:「唐小三,你胡說什麼?是想被告白想瘋了嗎?」
唐禹軒肩頭一顫,死盯著聶英,其實他就只是不敢朝另一邊看去,卻能感受到另一頭有道十分熾烈的視線。
「唐小三,你──」
白雲飛忽然發話,可才吐出這麼四個字,唐禹軒便猛地朝他看去,卻什麼也沒說,就一雙叫他閉嘴的眼神。然後他就乖乖閉嘴了。
又是一陣莫名的沉默,藍臻羽也終於醒過了神。他看向聶英,平聲道:「聶成華,你知道自己什麼身份,什麼當做什麼不當做就好。不過,你既然有心道歉,那五壇不醉不歸就當沒賭過吧。」
聶英訝然:「怎能如此!」
藍臻羽冷靜地抬起食指,道:「就一壇,不許討價還價。」
聶英大驚失色,簡直青天霹靂,可他理虧在先,只得接受,至少不是全消。他軟軟垂下肩膀,嘆道:「好吧,一壇就一壇。一壇哪夠喝啊……」
藍臻羽揚唇不語。
雖說不明白他二人發生何事,竟還牽扯上了不醉不歸,但其他公子見之,想是無事了,便不打算多問。
聶英委靡地去打了飯菜回來,藍臻羽看來心情大好,白陌桑的視線一直在白雲飛和唐禹軒間游移。誰讓白雲飛一直盯著唐禹軒,而唐禹軒一直悄悄瞥去,又匆匆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