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江如練是被撿回停雲山的。
她記得自己好像在水裡浮沉,浪花一個又一個打來,浸濕了她的羽毛。好在快淹死的時候被人撈了上去。
裹在棉布里,一路顛簸,眼睛還沒睜開,就先聞到了淡雅的木香。
感受到溫暖的體溫,她哆哆嗦嗦地往熱源靠。
「卿淺,你懷裡揣了個什麼?」
她聽見了人的聲音,鳳凰生而知之,各族的語言被自出生起就被刻錄進了識海。
「是師尊撿回來的妖。」另一道聽起來年紀不大,卻不吭不卑,很沉穩。
「小白又往家裡撿妖怪啦?」
遮光的棉布被掀開了一點,她趕緊把頭埋進翅膀里,整隻妖縮成一個紅色的毛團。
「喲,還是只鳳凰,這玩意兒可不好喂。不如給我吧?我幫你養。」
「師叔有心了,只是師尊走之前叮囑過我要好好照顧它。若她回來后詢問起情況,我答不上來恐怕不好交差。」
「況且既然它難養,又何勞師叔費心。出了問題我一併承擔就是。」
她並不知道這一番交鋒意味著什麼,只聽見先前的人笑了幾聲。
「小小年紀,滴水不漏。」
接著自己就被安安穩穩地抱回了青蘿峰,放到軟墊上。
四周的天地不再搖晃,她才緩緩睜開眼睛。
穿著白色道袍的少女正背對著她挽袖子,那頭白髮被木簪束起,整整齊齊地垂在腦後。
少女和面、點火、將麵糰上蒸籠。動作行雲流水,平時應該沒少做。
隨著霧氣蒸騰,少女將蒸籠掀開,挑出一個白白胖胖的饅頭,撕成很小的碎塊。
少女端著盤子轉身,江如練這才看清她的樣子。
眉目疏冷,恍若畫里的春日遠山,而眼角的淚痣就是一隻飛鳥,使得整張畫有了靈氣。
她將盤子放到江如練面前,還順帶舀了一瓢水,用小茶杯盛著,就擺在旁邊。
之後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江如練抖了抖翅膀,就蹲在饅頭邊上,她快餓死了。
但她不吃。
鳳凰的雛鳥除了竹米都不吃。
於是卿淺練完劍回來,發現自己蒸的小饅頭還好好的,小鳳凰已經腦袋一歪,看起來命不久矣。
胸口的起伏可以忽略不計,紅色羽毛亂糟糟的,還沒有尾巴毛。比山下農戶養的小雞還丑。
江如練費勁地眨了眨眼睛,上一秒卿淺還站在眼前,下一秒人就消失了。
她沒有多的力氣思考為什麼,體內的靈氣正在逸散,妖丹瀕臨崩潰。
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喙被強行掰開,舌尖嘗到了腥甜的味道。
隨之而來的是濃郁的靈氣,有人在給她喂血,以強行續命。
但是這點血無異於飲鴆止渴,喝下去反而會讓她更餓。
卿淺收回手指的時候,江如練拚命地往前湊,依依不捨地叫了一聲。
「嘰!」
少年人再怎麼穩重也總有藏不住事的時候,卿淺臉上出現了濃濃的不解:「鳳凰是這樣叫的嗎?」
青蘿峰只有她一個活人,最多再加上一隻妖,沒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她將鳳凰塞進鋪了棉被的籃子里,又提著劍出了門。
這一次江如練等得更久,久到透過窗縫的一線光從燦爛的金變成了清幽的白。
本就不多的靈氣又被消耗一空,她的視線逐漸被黑點覆蓋,完全睡過去之前,卿淺推開了門。
好像跑了很久,她連鬢角都浸著薄汗,道袍下擺沾了泥,比以往都狼狽。
一邊低聲喘氣,一邊從背著的布包里掏出一顆綠色的果實。
用力掰開,裡面是飽滿的、充滿靈氣的竹米。
江如練又活了。
她吃完竹米就開始梳理羽毛,耐心仔細地將每一個結拆開。
卿淺就坐在她面前寫字。
毛筆沾了濃墨,用清秀的行書記:「鳳凰非練實不食……」
江如練跳過去,挨著卿淺的手蹲著好,用自己柔軟的絨毛蹭她。
「別動。」卿淺將她拂了個倒仰。
她不信邪,又走過去,這次是把頭往她手心裡塞。
塞是塞進去了,但是被卿淺順勢捏住脖子,放到了新削的梧桐木枝上。
她自己則起身出門,去種玉竹苗。
她本以為解決了吃住就好,沒想到還有更麻煩的事。
恢復過來的鳳凰雛鳥,除了會叫會動以外和十全大補丹沒有區別。
今天從天而降一隻蠱雕,明天睜眼就能看見一條巨蟒張開血盆大口,試圖把鳳凰吞進肚子里。
江如練從此過上了驚心動魄、但是卻非常有規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卿淺起床,準備好泉水和竹米。
卿淺讀書她就乖乖做鎮紙,卿淺出門練劍她就站在棲架上,歪著頭看。
十四歲的少女身姿矯如游龍,脊背挺直,像一株脆生生的嫩竹,風霜摧不折。
她劍尖一掃一點,恰如紅梅初綻,悠悠落進了江如練的眼裡。
只有偶爾的偶爾,她會在路過的時候摸摸江如練的頭。
蜻蜓點水般的一碰,就收回了手。
等太陽落下,十方妖鬼夜行,弱一點的偷襲、實力強的碾壓、詭詐的用幻術,停雲山的大陣根本防不住。
又一次以內傷為代價重創一隻三尾猙后,來給卿淺治傷的師妹勸道:「大師姐何必這樣拚命,不如把那隻鳳凰丟了,白師叔不會怪罪的。」
江如練安安靜靜地聽著,若是被丟出去她絕對活不成。
求生的本能教她想湊過去蹭蹭卿淺的手指,變著花樣撒嬌。但這段時間的相處又讓她不敢出聲。
卿淺身上的傷太多了,往往是舊傷沒好又添新傷。
起初說要代養的人從沒來過,倒是遞了一封信,告訴卿淺如果鳳凰死了記得把屍體留下。
其他峰的師兄妹來幫過幾次也沒了蹤影。
有好幾個晨光熹微的清晨,卿淺都是獨自療傷,換藥時動作乾淨利落,一聲不吭。
而她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在棲架上跳來跳去,干著急。最多趁著卿淺睡覺,用自己的身體把她放被子外的手蓋住。
妖族的思維方式向來是弱肉強食,沒有用處、還只能添麻煩的東西被丟掉也很正常。
她想,她一定要趕在被丟之前飛到卿淺肩上,蹭蹭她的臉。
房間里瀰漫著苦澀的葯香,卿淺披好外衣,領口邊上依稀可見白色的繃帶。
她給自己倒了杯熱茶,端杯子手特別穩,水面甚至沒有一絲漣漪。
表情也是別無二致的平靜:「不用,我能應付。」
醫修師妹無可奈何地嘆氣:「師姐你也知道,你養的鳳凰被一隻黑蛟盯上了。康師叔說要打就去外面打,別毀了他種的靈藥。」
「是,卿淺明白。」
看她還是那副無喜無悲的模樣,師妹拎出一個大包裹,攤開來是各種各樣的符籙、靈器。
「喏,這是師長給你的護身符、靈石,打不過就跑,不要管它了。」
「……」
江如練不想聽了,把頭扎進毛毛里,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知道過了多久,再睜眼時卿淺正在削籠子。
堅固結實的金曜木搭出框架,仔細磨去毛刺,最後把它常呆的棲架放進去,一個漂亮的鳥籠子就做好了。
江如練乖巧地蹲著,等籠門一打開就自己進去。
她希望卿淺能往裡面放顆竹實,這樣自己臨死前還能吃一頓飽飯。
沒想到卿淺拿出先前的符籙,開始在籠子上布陣。
一筆一劃都封鎖了大量靈氣,繁複的圖案看得江如練眼花。她隱約知道卿淺在做什麼,但是不敢肯定。
最後把一道符籙貼在籠門上面,卿淺朝她勾勾手:「過來。」
她還沒說什麼,江如練就自覺鑽進籠子里,甚至還用喙把籠門關上了,黑溜溜的眼睛望著她。
聽話得像只假鳳凰。
卿淺背上劍,拎起籠子就下了山。在離停雲山幾十里的地方挑了塊空地。
她磨碎了靈石,好幾個時辰都低頭、專心致志地利用地形布陣。
風越來越大,黑雲在空中層層堆疊,壘成高聳的浪,彷彿下一秒就會崩塌,而渺小的人類根本無法阻擋。
江如練瞧見了雲層中一閃而過的黑鱗,焦慮得上竄下跳。
卿淺怎麼還不走,怎麼還跟個沒事人一樣站著。
直到黑蛟巨大的腦袋從雲中探出來,卿淺背手拔劍。
劍鋒的嗡鳴和蛟吟聲一同響起,江如練整隻鳥都僵住了。
前幾分鐘卿淺還能仗著靈巧與之周旋,可隨著靈氣流水一般用出去,她的動作也越來越慢。
黑蛟看準了時機一甩尾,籠子還穩穩地立在原地,但卿淺卻像斷了線的風箏,拋出去幾米遠,撞斷了一顆樹。
「咳、咳。」卿淺捂著胸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底黑沉沉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護著一隻妖的人類。」
黑蛟呼出口腥氣,沉悶的聲音從天上傳來:「你這是何苦。」
「師尊說不能讓它死了,那麼護住它,就是我唯一要做的事。」
話音落,被掩在層雲中月亮被勾上了一道黑邊。
接著黑邊越來越大,逐漸將圓月吞噬。這是每年一次的月食,出現時妖怪的力量會大打折扣。
黑蛟瞳孔縮成了一道細線,因為卿淺抬手,地面上亮起縱橫交錯的紋路。
隨後一聲驚雷炸響。
雷霆織成細密的網,將黑蛟牢牢鎖住,任它掙扎也無濟於事。
卿淺猛地將劍插入陣眼,霎時間方圓幾里的靈氣都匯聚於此。
她的衣袖在風中獵獵不止,眼中倒映出萬千雷光。
而江如練視線里只有她。
一聲巨響,黑蛟整條砸進山谷里,身軀壓塌了不知多少樹木。
四周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斷裂的樹枝、石塊。只有陣中心的鳥籠子還好好的。
卿淺已經到了極限。
她不由自主地跌跪在地上,只能勉強用劍支撐住身體。
肩膀上的傷口沒有處理,血染紅了大半道袍。可她依舊維持著一個姿勢,閉著眼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江如練無法忍受自己只能看著的事實,她心臟跳得很快,鋪天蓋地的無力感都快把她的骨頭磨碎了。
體內的妖氣正在不受控制地亂竄,在血肉間肆意橫行。明明渾身都疼,她卻叼開籠門,爪子踩上地面的一瞬間,變成了人類的腳。
生長、延伸、打碎重組。只要能朝她奔去、能用手將她抱住,這些都可以忍受。
在卿淺睜眼的那一刻,江如練已經完成了化形。
她猛地撲進卿淺懷裡,也不管什麼血跡泥漬,抱得很用力。
隨後費勁地用人類的聲帶發音,磕磕絆絆的。
「親、卿。卿卿。」
卿淺沉默片刻,一手拭去嘴角的血跡,又按住江如練的肩膀把她推開一點。
她垂眸,啞著嗓子道:「叫師姐。」
小鳳凰嘴角一撇,大顆眼淚順著精緻的臉蛋滾落。
明明哭得停不住,但還是聽話地喊:「嗚,師姐——」
*
關於「喊什麼」的話題結束后,卿淺就沒有說過話,江如練也沒去打擾。
等快到界碑了,她才出聲提醒:「師姐。」
「……」
卿淺完全沒反應,手中抱著外套,白色的毛毛就挨著她的臉,睡得很熟。
上一次被騙還是在昨晚,江如練這次小心謹慎多了。
眼睛不亂瞟,手不亂摸。
她拉開車門,坐到卿淺身邊:「師姐,到地方了,醒醒。」
卿淺的手指勾住了衣服,那細密的眼睫就像蝴蝶的翅膀,顫動著,就是不肯張開。
這不對勁。
江如練不假思索地伸手,用手背去貼卿淺的額頭。
燙的。
她的心頓時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