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或許是同為草木,女子種起玉竹來得心應手,不到半天,常年積雪不化的崑崙就多了一小片鬱鬱蔥蔥的竹林。
風起時竹影婆娑,鳳凰蹦噠幾圈后歪頭看人。
妖和妖之間是不同的,比如面前這隻,哪怕剛「下完地」,渾身仍是不染纖塵的白,說不出的從容淡定。
鳳凰承認,這樣的白色不遜於自己絢麗的羽毛。
之前還以為不死樹不能化身成人,所以去不了別的地方,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岔了。
她問:「你既然有人形,為什麼不離開崑崙?」
女子抿了抿唇,沒答話。
隨後像是懶得解釋,直接往山下走去,鳳凰不明所以只能跟著。
絹蝶翩然飛過雪線,而女子衣袂翻飛,也如同一隻白蝴蝶。
野花就開在不遠處,蝴蝶落於其上,她亦往前邁進一步。
只是簡簡單單走了一步而已。
「咔擦——」
鳳凰楞了一下,聽見了山石崩裂的聲音。是腳下的土地在震顫。
女子又慢騰騰地往前挪了一點。
遠山呼啦飛出大群飛鳥、野兔貼著苔原飛快逃竄。強烈的危機感如針扎般倏忽穿過身體,鳳凰控制不住地豎起羽毛。
她好像聽見了崑崙崩塌前的悲鳴。
這地方不能呆了!
「停下!」
她急躁地喊出聲,隨後更是一口叼住女子的衣袖,帶著往後退。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大地停止了顫抖。
剛準備緩口氣,鳳凰的餘光一掃,正瞥見垂眸的樹妖。
安靜地站在身邊,連眼睫毛都透著股乖巧。
明明女子臉上沒多少表情,可鳳凰仍一口氣沒緩過來,梗在喉頭,悶成了懊惱的嘆息。
花上的絹蝶飛走了。
這顆樹卻還在這裡。
女子緩緩開口:「我的原身挪不走。」
都做到這份上了,鳳凰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恐怕是神木的根系遍布崑崙,早已不可分割。而崑崙之下更有運送靈魂的通道,歸墟。
樹移則崑崙崩、歸墟陷,屆時萬千生靈都會受到影響。
她本來可以不管不顧,卻還是選擇了固守此處。千年百年,怕是崑崙的每一寸土地都看膩了。
鳳凰咂嘴,默默為自己之前的揣度道歉。
多好的妖怪啊,自己居然還覺得她心黑,實在是太小氣。
她轉身去把蝴蝶停歇過的花折下來,塞進女子手裡。
又像之前那樣道:「你回去等我。」
女子眼睛眨也不眨,直到那抹紅色的身影消失在層雲中,再望不見了。
*
太陽落山前,火燒雲中飛出了一隻比火還艷的鳳凰。
隔老遠,就眼尖地發現了樹榦上坐著的人。
萬千雪白中小小的一點,正百無聊賴地編花環。
她聽見動靜稍微稍微偏頭,鳳凰就穩穩落在身邊。
從前鳳凰帶回來的都是死物,這次爪子上抓著的卻是個毛茸茸的白色小動物。
圓頭圓腦,身材短胖,還是只幼崽。
幼崽抿著耳朵,在大妖威壓下只能縮起爪子瑟瑟發抖,大眼睛里滿是驚恐
女子歪頭,神情有些許不解:「這是什麼?」
鳳凰拎起幼崽後頸皮,放女子跟前:「小貓,就連妖都喜歡養,據說摸了心情就會好。」
她特意飛了好遠,從人族的集市買回來哄妖開心。
大概是女子的氣息比鳳凰平和太多,小貓巴巴貼過去,瑟縮成一團。
而後者明顯被吸引了注意力,連花環都放一邊了。
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懸停在小貓頭頂,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樣子。
最後抬眸,向鳳凰投以詢問的眼神,像是在問可不可以。
鳳凰兀自「哼」了聲,她就知道,這種圓滾滾的四腳獸最討女孩子歡心。
她才不會嫉妒這些只會撒嬌的幼崽,一扭頭不屑道:「隨便摸。」
於是女子繼續動作,手卻掠過小貓,沖著鳳凰那艷麗華貴的尾羽去。
趁著某隻鳥走神,飛快從尾巴根順著往下捋了把。
動作快到鳳凰都反應不過來。
尾羽根部傳來陌生的酥麻感,鳳凰瞳孔地震、當場僵住,彷彿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
她爪子抓緊了,思維還沒從剛才的事中走出來,乾巴巴地斥道:「摸它,不是摸我。我尾巴一般不給碰。」
女子眨眨眼,在鳳凰警覺起來之前故技重施,又薅了把鳳凰頭。
膽子大得不得了。
那幾根翎羽被薅得上翹,和它的主人一樣炸。
鳳凰撲騰到遠處,翅膀帶起的風扇女子一臉:「頭也不許摸!」
她要好好給這鄉下妖講講常識,只有鳳凰承認的伴侶才能撫摸鳳凰的羽毛。
上來就動手動腳會被她揍!
小貓被嚇得喵喵叫,拚命地往女子身上蹭,卻被後者拎起後頸,無情地放到一邊晾著。
女子將白髮順至耳後,目光也閃爍,似乎是在斟酌用詞。
她輕聲解釋:「可是比起摸小貓,我更想摸摸你。我捉過這種走獸……」
但怎麼可能捉住一隻自由的鳳凰。
「崑崙太冷,沒有飛鳥會停在我這一棵樹上。」
她不自覺地想揪住點什麼,觸碰到花環后又硬生生地拐了彎。
最後折下來的是自己的葉子。
面前人神情平靜,鳳凰卻讀懂了她的肢體語言。
在崑崙,野花只開在溫暖的地方,是很珍貴的東西。但自己的葉子能被隨便揉碎、丟掉。
鳳凰深呼吸,開始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對女子太凶了,明明對方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想摸摸羽毛罷了。
她往前走了幾步,閉上眼睛:「那給你摸會兒,不準貪心。」
熟悉的柔軟觸感再度降臨,這次是後背。
女子的手心並不熱,反而有些冰涼,一下又一下地將那些翹起的羽毛順好,有種按摩一般的舒坦。
很規矩,只摸了表層的背羽。
只是撫摸的頻率逐漸降低,到最後既不動又不挪,擺明了要耍賴。
鳳凰氣得炸毛,準備把放自己身上的手啄開:「你怎麼還賴著不走了!」
剛轉頭就對上了女子恬靜的眉眼。
她睡著了。
種竹子耗費了太多的靈力,此刻哪還有什麼精神。
小貓依偎在她膝上,而她軟綿綿地靠著樹。
雪花打著旋兒落在髮絲、眉梢,襯得人越發像冰雪雕就。漂亮,但也冷。
只有手捂得很暖和。
鳳凰打量完,默默地回去蹲下。
體溫融化雪花,熱氣給女子蒼白的臉添了分血色,鮮活了很多。
她心裡想著算了吧。
她大妖有大量,看在這妖這麼可憐的份上就不計較了。
這可是一個難得的、沒有暴風雪的夜晚,如果不能好好睡一覺就太可惜了。
*
鳳凰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比如這次說要罩著崑崙,翌日就摸清楚了周邊的妖怪有哪些。
第三天挑釁山下的開明獸,第四天約架,方圓十里的樹木全被燒毀,動靜大到整座崑崙都聽得見。
第五天,一襲紅衣的女子躍上神木,燦金色的瞳孔對上好奇張望的小貓,把它嚇得喵嗷亂叫。
樹聞聲而來,望見人時也是一怔。
這長相實在美艷,甚至美得有些刺眼,帶著強烈的攻擊性,正好與紅色相配。
那雙鳳眸乜過來,連上挑的弧度都恰到好處地勾人。
這樣的對視只持續了幾秒鐘,鳳凰率先挪開視線,大大咧咧地曲腿坐下:「怎麼?沒見過我這麼漂亮的?」
「嗯。」
並非意料之中的回答,鳳凰突然覺得有些彆扭。
她並非第一次被人誇。
鳳凰的美貌與生俱來,走哪都是人群中的焦點,對此早該習慣。
可這一個「嗯」字拋進她心裡,偏偏掀起了層層疊疊的浪,久不能平息。
女子似乎沒發現鳳凰的僵硬,還在淡定地繼續誇:「你曾說江南多開桃花,我沒見過。但想來桃花比你差點。」
她是認真的,畢竟桃花不會偷偷給她蓋毛毯,也不會飛幾百裡帶晚餐。
鳳凰轉頭,強忍著不去摸自己的耳朵,估計現在紅得燙手。
她的翅膀被開明獸撕了條口子,羽毛還沒長齊,不想給人看見,只能變成人形。
她還是沒忍住,蹙眉摸了摸耳垂。
這一伸手,袖口順勢下滑,凝脂般的皮膚上赫然顯露出一道猙獰的傷。
傷還未結痂,正緩緩往外滲著血。
樹凝眸詢問:「手怎麼了?」
鳳凰「嘖」了聲,滿不在乎地開口:「搶地盤受傷很正常,睡一覺就好。」
她剛想用衣服遮住,卻被突然捉住了手腕,隨後樹妖傾身——
傷口處覆上濕潤的柔軟,暴露在空氣中的血肉被舔舐,比疼痛更難忍的是逐漸深入血脈的癢。
鳳凰神情恍惚,一時沒來得及阻止。
眼睜睜看著女子寸寸吻過她的傷,白髮散亂,撩至耳後時露出一張疏冷的臉。
半響,女子抿了抿唇上殘存的血,舌尖顯眼的嫣紅,轉瞬即逝。
這、這這!
鳳凰有些麻爪,甚至感受不到那隻手的存在。
身體里的鳳凰火好像失控了,否則臉怎麼會這麼燙?
她眼神亂瞟,總覺得放哪都不合適:「你、你幹什麼……」
女子撕下一片衣服,一邊仔細地替鳳凰包紮,邊悠悠解釋道:「這樣能讓傷口好得快些。」
「哦、哦。」
身體失控的感覺讓鳳凰難受,差點忘了呼吸。
或許舔一舔真的有利於恢復,不然傷口怎麼會這麼癢?
她連忙轉移注意力,尚能活動的手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
「糖炒栗子。」
個個金黃飽滿,還熱乎得很,連空氣都被烘烤出焦糖的甜香。
鳳凰拿了一粒,又止不住地拿餘光去瞄身邊人:「今天的落日像糖炒栗子。」
女子頷首:「嗯。」
她吃得鼓起半張臉,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艷。舔舔唇,彷彿在回味那股甜。
鳳凰勾起嘴角,語氣輕快地邀功:「我打架打贏了,以後崑崙歸我管。」
「嗯。」
某隻樹妖吃栗子吃得起勁,回答不盡如妖意。
鳳凰眯眼,她既然做了妖王,崑崙的一切都該是她的。
樹也是、妖也是。
她漫不經心地按住樹妖拿栗子的手:「按規矩,你得喊我一聲王上。」
「按年紀,你要喊我姐姐。」樹妖毫不相讓,涼絲絲地開口:「我喊你王上,你喊我姐姐,我們各論各的。」
鳳凰:!
喊什麼姐姐!
她現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後悔起自己做事不過腦,非要佔這個便宜。
正想著該如何解決,一粒香甜的糖炒栗子就被塞進嘴裡,她下意識地嚼了嚼,頓時沒了脾氣。
再回神,某隻樹妖正在專心致志地吃零食、看落日。
鳳凰薅了把自己頭髮,實在拿她沒辦法。
「……算了,下次再說。」
畢竟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