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3190天
「我大概該明白你的意思。」溫阿姨笑了:「古城的幾條老街巷面臨改建,清衣巷是改建的重頭戲,據說要改建成世界領先的園林酒店。你的《清衣巷志》是一個紀念品,沒猜錯的話,是送給你愛人的禮物。」
「是,也不是。」梁暮說。
溫阿姨手一揮:「不重要!我看上的是這個作品,至於它會帶來什麼影響,隨它去。這就跟養育子女一樣,得學會「送別」。」
「不能跟垃圾在一起。」梁暮打斷溫阿姨:「咱們的育兒理念不一樣。」
溫阿姨大笑出聲:「你才養幾個孩子啊?」她笑的時候無比豪爽,與她本身的氣質並不相符:「我既然找你,就代表我想好了。不然我找你幹什麼?你的條件我知道了,我的條件讓台里的人跟你談。」溫阿姨站起來指著張晨星:「你幫我個忙,跟我來。」
張晨星跟在溫阿姨身後,聽到她問:「《花間集》修好了?」
「修好了。」
「我這還有幾本書,你幫我看看。」
「好。」
溫阿姨停下來打量張晨星許久,笑道:「你跟你爸爸一樣、也不一樣。」
「您見過我父親?」
「上一次《花間集》壞了是他幫忙修的。」溫阿姨仔細回憶了當時的情形:「我家裡有很多藏書,為了致謝讓他隨便挑,他什麼都沒拿,跟你一樣。」溫阿姨頓了頓:「所以你們一家修書的,都沒世俗的**嗎?」
「比如?」
「比如錢?」溫阿姨指指會議室方向:「你自己不喜歡錢,還嫁了一個也不喜歡的。你們都不喜歡錢,也覺得其他人也不喜歡。你們準備清貧一輩子?」
「我們不清貧。」張晨星說。
溫阿姨笑了,帶著她走進她的獨立辦公室,看她從桌下抽出一個木匣子,木匣子里整齊擺放的,是一沓薄薄的書頁。最上面幾頁有撕扯痕迹,下面那些,鋸齒清楚,破損程度不一,但幾乎可以判定,這本書沒有再修的必要了。
張晨星仔細翻看,最終搖了搖頭:「抱歉,這本書…是廢書。」
「所以才找你。」
「相當於重做一本,沒有意義了。」
溫阿姨拿過那些書頁,一頁一頁撫過。眉目間滿是難過,這樣的神情出現在這樣一個老人身上十分罕見。
「你繼承你父親的衣缽,做一個修書匠人,你一定很愛你父親吧?」溫阿姨眼睛濕潤了:「我也是。我也很愛我的父親,他離世時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東西,只有這些書。」
張晨星想:我父親給我留下的全部東西,也是書。
「這本,不是藏書。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溫豆兒趣事記》,溫豆兒,是我。」是一個深愛女兒的父親從她出生第一天起記下的她的趣事,是屬於溫豆兒自己的成長之書。
「我知道了。」張晨星點點頭:「我可以試試。」
「你開個價吧?」
「不要錢。」
溫阿姨擦掉眼角的淚水,拿起紙巾輕輕拭了拭鼻子:「你們小兩口,他不賣、你不要錢,你們拿什麼過生活?」
「我們賺的錢夠過生活。」
張晨星神情坦然,面對溫阿姨質疑的目光亦沒有退縮。溫阿姨搖搖頭:「你們兩個,永遠不會成為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在我剛剛說出那句話后,會開出天價。」
張晨星認同。
她和梁暮的確不是生意人,也永遠不會是。
溫阿姨把木匣子推給張晨星:「拜託了。」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小本裝訂好的手寫紙:「只是我憑藉記憶寫下來的,如果有缺失,從這裡找;如果找不全,就請你幫我編。」
「好的。」
「所以你為什麼不考慮館長的意見,去古城圖書館做修復?」
「因為我在書店裡也一樣。」
「如果書店沒了呢?」
「我沒想過。」
「他們應該還會談一段時間,你陪我去喝杯咖啡。」
在電視台一樓的咖啡廳里,坐著很多人。張晨星幾乎不太喝咖啡,被溫阿姨逼著喝熱美式。皺著眉剛喝一口,就看到一個很好看的姑娘走過來抱住溫阿姨肩膀:「您今天怎麼來了?」
「我約人談事。」溫阿姨指著張晨星:「我的忘年交張晨星,這是我的孫女錢書林,在台里做製片。」
「你好啊。」錢書林自然地坐在張晨星旁邊,指著她的咖啡:「我奶奶逼你喝的吧?」
張晨星點頭:「是。」
「那你怎麼不反抗?」
「我沒想到這麼難喝。」
錢書林大笑起來,她笑的模樣跟溫阿姨很像。
「記得上次扶我過馬路的賠錢導演嗎?」溫阿姨問錢書林:「這位,是那個導演的妻子。」
錢書林聽到這句斂起笑意,點點頭,身子微微後仰打量張晨星。她只看過梁暮一眼,卻對他頗有印象,再看他的妻子,也是一個特別的人。
她眼神直白,令張晨星不自在,微微側過臉去,避開她的鋒芒。
「是不是難過了?」溫阿姨笑起來:「那天你見到賠錢導演,可是問了好幾句。動過一點邪念吧?」
「嗯哼。」錢書林大方承認:「要是他沒結婚,我肯定要撲上去了。是我喜歡的類型。」
「晚了,人家有一個心尖兒尖兒上的人。」
張晨星紅著臉聽她們二人你來我往討論梁暮,好像這件事本身跟她沒什麼關係一樣,終於咳了一聲,提醒她們她還在。
錢書林被張晨星的憨直吸引,手臂攬住她肩膀,她卻直覺躲開:「抱歉,我不…」
「我知道,你討厭陌生人碰觸。」錢書林並不覺得尷尬:「剛剛沒開玩笑,我之前不知道梁暮結婚了,還多方打聽過他。我挺喜歡你老公的。現在不喜歡了,名花有主了人家。」
「我準備喜歡喜歡別人。」錢書林對張晨星眨眼:「我,遊戲人間。」
錢書林的熱情令張晨星想起王笑笑,她也像她一樣對她眨眼:「陪你上刀山、下火海。」
「可我們剛剛認識。」
「不重要。」
就這幾句話,王笑笑就跟她的隊友一起,穿過山脊、高強度穿越、經歷一日四季和一場兇險的追擊,把她安全帶回了家。
錢書林並不知道她令張晨星想起另一個朋友,只是以為自己的熱情令她不適,於是跟她道歉:「我是不是嚇到你了?如果我嚇到你…」
「不是。」張晨星說:「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
「你喜歡那個朋友嗎?」
「我們只相處了幾天,但我很喜歡她。」
「她知道嗎?」
張晨星沒有回答。她想王笑笑或許不知道,分開的時候她們都沒有說太多話。
回到古城,張晨星給王笑笑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她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王笑笑卻在電話那頭打了個噴嚏,緊接著揉揉鼻子:「張晨星啊,我看到梁暮你們拍的郭儒森老人系列的內容了,真好。我也想請你幫一個忙。」
「什麼?」
「我想把一個隊友送回家。」
12年的時候,王笑笑跟一群隊友穿越貢嘎,海拔7000米的高峰上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極限暴雪。當時的領隊,也是頂尖的登山家為了其他隊友,在這場暴雪中失蹤,後來他們只找到他的水壺。
王笑笑說起來輕描淡寫,好像這件事不重要。她對張晨星說:「在上貢嘎山前我們每個人寫了一條遺願留在客棧,他的那條是:希望把他葬在家門前的小河邊。可我們問了很多人,沒有人能說清他究竟來自於哪。」
「你能幫我這個忙嗎?」王笑笑問她。
「能。」張晨星說:「梁暮他們應該會去找你。」
「不用,我們去古城找你們。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就去。」
「為什麼不現在?」
「因為我在為爬珠峰做準備。這麼說吧,如果我死了,就一起拍吧!」
「別這麼說。相信隊友,安全回家。」張晨星把王笑笑的話說給她聽:「謝謝你,王笑笑。」
王笑笑想起張晨星的樣子,一定無比鄭重,就對她說:「江湖兒女,不必掛懷。」
她們玩穿越的這群人,向來不拘小節,天為蓋地為廬,一群人在一起,遭遇生死也共同向陽,都不太愛說感謝。只是有時候如果想念誰,一個電話打過去,也沒有什麼客套,像今天這樣。
張晨星掛斷電話對梁暮說:「王笑笑說明年春天,請我們幫她尋找一個人。她要送人回家。」
「好。」
梁暮和蕭子鵬正在研究合同。
大台的確不一樣,合同很嚴謹,權益也講得清楚。梁暮提的要求他們都在合同里標註了,非常有誠意。
「我怎麼覺得咱們馬上就要飛了似的!」蕭子鵬有一點興奮:「熬出頭了?」
「無心插柳。」梁暮回答。
張晨星在他們面前放了一壺熱茶兩個杯子,又不聲不響去研究《溫豆兒趣事記》。她甚至有一點沉迷,在這破舊的文稿里,她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種感覺無法形容,即便這是別人的手稿,卻又好像是天下的每一個父親跟女兒的對話,那麼有趣生動、那麼溫暖質樸。
張晨星最為遺憾的是,父親離開的時候,幾乎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言語。而她如果不常回想,頭腦里關於父親的記憶會日漸迷糊,漸漸的,就會忘記他。
張晨星在別人的手稿里尋找自己的童年,又進入不眠不休的忘我狀態。蕭子鵬觸觸梁暮肩膀:「你老婆又痴了。」
梁暮滿臉自豪:「不痴就不是我老婆了。」
「你也是痴人。」蕭子鵬說:「痴人說夢。」
「滾。」
梁暮把蕭子鵬趕走,把張晨星從書桌上拉起來,強迫她洗漱泡腳上床把他們兩個裹在被子里。梁暮熱烘烘的身體在這樣的冬天是最好的獎賞,張晨星窩進去,臉貼在他胸前,自言自語:「不冷了。」
「我怎麼覺得還是冷呢?」梁暮說著話,手塞進張晨星睡衣里,貼在她細嫩的肌膚上,將她帶向自己。梁暮覺得他們之間有一點不一樣了,是在張晨星對他說她當年也喜歡他以後,他多了那麼一點硬氣。
這樣的硬氣也體現在這個時刻,他竟然在張晨星叫停以後又接連幾十次,把她第二次送上去。也第一次聽到了張晨星喑啞的尖叫聲,而他咬住她脖頸,弓起的身體不知力竭,將她狠狠揉進身體里。
一波又一波的熱浪席捲了他們,驅散了冬日的潮冷。
周茉下一天休假在書店,手擋在張晨星的書前,壞笑道:「很愉悅啊。」
「什麼?」
「昨天晚上,唐光稷送我回來,路過你的書店,聽到你們兩個打架。我差點進來救你呢,可以啊張晨星。」
張晨星承認昨晚的失態,再也說不出她和梁暮之間是她主導的話來。
「你又去唐光稷那了?」張晨星問:「不是說電影那天最後一次。」
「我倒是不想去,可唐光稷有殺手鐧啊。」
「什麼?」
周茉學唐光稷伸出手:「看見了嗎?這片商鋪,我的。我想找人幫我打理一下,收收房租什麼的。」又收回手:「這活我接了,賺錢我不會,收錢我在行。數錢比賽我第一,你記得吧?」
「就這個?」
「對啊。」
張晨星打量一眼周茉,看到她神采飛揚,知道她又有了鬼主意:「你當真不喜歡唐光稷?」
「喜歡啊。他好用啊。」
周茉嘻嘻一笑,湊到張晨星耳邊,這樣那樣地說,張晨星很快紅了臉,末了周茉拍拍她肩膀:「這才是殺手鐧,我一時半會有點沉迷。」
「你…」
張晨星電話響起,她順手接起,聽到對方說:「張晨星女士嗎?」
「是。」
「有一個自稱認識你母親的人在我們派出所,我們把資料傳給你。」
「什麼?」
「我們可能有你母親的線索了,需要你確認。」
張晨星覺得自己的耳朵響起轟鳴聲,定定地看著周茉。接下來說的話讓她如墮夢中。
2011年,當地來了一個奇怪的女人。她衣著乾淨樸素,面目清秀,懂很多知識,尤其喜歡看書。但她不會說話,別人跟她講話,她只會簡單的比劃。她租了一個房子住進去,幾乎不太出門,沒有人知道她在家裡每天幹什麼。
去派出所的人是鎮上一家麵館的老闆,之所以對她有印象,是因為她偶爾會來麵館吃面。她吃面有一點要求,只吃清湯麵,讓老闆淋兩滴醬油。
這個女人來自於哪沒人知道,她在鎮上住了半年,半年後她走了。臨走前她向學校捐贈了一百本書,其中有兩本是她謄抄的。
「沒了嗎?」張晨星問。
「沒了。」
「她去哪了呢?」
「這個還要繼續搜集線索。你需要來這裡確認一下嗎?」
張晨星喉嚨哽住了,過了很久才說:「好,我去一趟。」
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梁暮執意跟她一起。
張晨星不想坐飛機,她想坐綠皮火車,像這些年來的每一次一樣。兩個人對坐在窗前,看車窗外的風景由南向北更迭。
張晨星靠在那裡,抱著自己的書包。
梁暮在手機上處理《清衣巷志》接下來的工作。
車上人來人往,偶爾有人看他們一眼,覺得他們似乎有一點關聯。直到男人收起手機,擰開水杯蓋子遞到女人面前,而女人喝了一口,這才知道他們是一路人。互不打擾,彼此關懷。
梁暮將張晨星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裡,輕聲說:「張晨星,我覺得這次是真的。」
「沒有照片,像每次一樣。」
「但形容很具體。」梁暮說。
張晨星目光垂下去,抬起時突如其來的淚意已經消失了。她對梁暮說:「梁暮,你拍我吧。」
「什麼?」
「像拍郭儒森一樣,拍我。」張晨星頓了頓:「我突然也想記錄一下這一路的辛苦。如果我永遠找不到她,而她又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希望她能看到。」
張晨星從前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公之於眾,可現在,她想直面自己的痛苦。
「別了。」梁暮說:「我…」
梁暮拍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客觀,唯獨張晨星不行。他對張晨星帶有強烈的情緒和愛意,他怕這會讓他的內容失真。又會怕那樣的情緒過多地左右受眾,引起強烈的情緒風暴。
「讓蕭子鵬和羅羅來。」張晨星說:「就像拍其他尋親系列一樣,不用害怕,我只是萬千他們中的一個。」
「好。」
梁暮給蕭子鵬打電話,並把集合點告訴他們,讓他們緊急出發。蕭子鵬什麼都沒問,只說:「等著,哥們來了。」
當火車駛進漢中,張晨星覺得好像很多東西具體了起來。在一次次不停奔向的北方,終於要有了答案。又或者再一次回到原點。
生活一直在繼續,而她泯然於人海。
但她知道,每一次無果的找尋都在她心裡豁開一道傷口,到後來她甚至麻木到察覺不到疼。
媽媽,你在哪呢?
如果你後來再也不能開口說話,那當你想傾訴的時候,你該與誰訴說呢?如果你從此不穿漂亮的衣服,那盛年的古城陽光投在你身上的光亮,你還記得嗎?
張晨星覺得她沒有那麼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