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074
第七十四章
寒酥羞惱的眸色僵凝,轉而變成另一種尷尬。她偏過臉去,不與封岌對視。她又後知後覺這一偏臉正將右臉對著封岌……
她輕蹙了下眉,直接站起身,假借著擺弄香爐的緣由,背對著封岌。她捏著香夾撥弄著已燃到一半的香塊,低聲道:「將軍就算沒傷到要害,也該卧床靜休,少走動才是。」
封岌站起身,朝寒酥走過去,在她身後擁住她。
寒酥肩頭朝一側偏,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別動。」封岌道,「別撞我傷口。」
寒酥便就真的不動了,任由他在身後抱著。她默立了一息,捏著香夾繼續一下又一下戳著香塊。
封岌俯身,將下巴搭在寒酥的肩上,看她亂戳的動作。
小半塊香塊被寒酥戳了個稀巴爛,爛得不能再爛,不能再戳下去了,她只好將香夾放下。
香塊的香氣被攪得濃郁,縈繞在兩個人之間。
「將軍應該去卧床休養。」寒酥再一次說。
這話有著暫時不想面對他的尷尬,也有著為他身體考量。
「好。」封岌鬆開手,放開了寒酥。
可是封岌沒有走,而是直接朝寒酥的床榻走去,在她床上躺下來。
寒酥蹙眉看他,低聲:「大白天的,您不該在我這裡。被別人看見了不好。」
封岌道:「那些僕人掃了庭院的積雪就會去前院,沒人會注意到我有沒有走。」
封岌頓了頓,再道:「寒酥,你有著舉刀擋在我面前為我赴死的勇氣。卻沒有面對流言的勇氣?」
「這不一樣。」寒酥反駁。介懷的不是流言,而是心中自小有之的秩序倫理。
封岌拉長音地「哦」了一聲,恍然道:「不對。是我說錯話冤枉了你。你本來就願意等著我出征回來。」
寒酥愣住了。
她演著演著,總是忘了自己還在演。
封岌看她輕蹙眉的模樣,覺得好笑。她明明是個聰明人,可在有些時候笨得可愛。封岌不得不悄悄提醒她一下她還在「曲意奉承地演戲」。
「過來陪我午睡一會兒。」封岌道。
寒酥朝他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她略欠身,輕輕去掀封岌的衣襟,查看他的傷口。「讓大夫瞧過了吧?」她問。
「看過。」封岌回答時,已閉上了眼睛,有些疲憊的模樣。
寒酥抬眸望了他一眼,她小心翼翼將封岌衣襟攏好,略遲疑,在他身側躺下來。她蜷縮著面朝床榻外側躺了一會兒,又輕輕轉身,轉向封岌。
封岌握住了寒酥的手。他問:「你不喜歡嗎?」
「將軍指什麼?」寒酥沒聽懂。
封岌再道:「你喜歡那樣並沒什麼錯。不是討好獻媚,而是你喜歡。」寒酥這才聽懂。她接受不了與封岌這樣一本正經地談論那卑賤荒.淫事,她目光躲閃,聲音也倉促:「誰說我喜歡了?我不喜歡!您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她一想到自己卑媚主動去吻他的身體完全不是因為半月歡,就恥得厲害。
「人皆有欲,你也會有。」封岌道,「床笫之事從不是男子對女子的單方面索取,是相互的。我有想要親近擁有你的欲,你也會有。情起而生欲,是理所應當之事。」
欲欲欲。
寒酥滿耳滿腦都是這個字。
「您不是累了困了嗎?您該睡了。」寒酥說。她聲音仍舊低低的,可是已經不似先前那樣慌亂局促。她不得不承認,封岌認真講道理的時候,語氣總是有一種力量,能讓人信服。
封岌睜開眼來看寒酥,視線在寒酥的唇角上掃了一眼,知她上過葯了。他重新合上眼,唇角微牽一抹笑。話說到這裡,已經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也該在這裡打住了。
封岌確實身上乏,給寒酥講過道理免她鑽牛角尖,便睡去。
正如封岌對寒酥直白所講,他向自己刺了一刀,是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會有事。戰場之上,他受過太多傷。這樣一刀對於他來說,確實不算什麼。
可是她舉刀在封岌身前時,確確實實存著誓死守護的決然。
二者完全不可相比。
有暖流溫著封岌的心口,他不可能不感動。
他握著寒酥的手微微用力地握了她一下。
寒酥安靜地望著封岌,她悄悄靠過去一點,將臉頰輕貼他的肩膀。她合上眼睛,鼻息間都是他的味道。
片刻后,寒酥睡著了。
明明昨天晚上因為他而睡不著,總想著如何避開他,無顏面對,怕被他輕賤之。可如今躺在他身側,寒酥竟很快沉沉睡去。
大半個下午就這樣過去。
封岌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向來很少做夢。上次做夢還是受半月歡的影響。
夢裡,寒酥衣衫不整地被他綁在床榻上,足腕上拴著鐵鏈。他在她臉上、身上弄了許多斑駁雪點。
她抬起一張濕漉狼狽的臉,淚眼望他。
封岌被這個夢嚇醒,立刻望向寒酥。寒酥蜷著膝偎在他身邊,仍睡得酣甜。
他可是個端方君子,對寒酥尊之珍之寵之,怎麼可能會如此瘋魔混賬?
不可能的。
他因自己極少做夢,更對這個奇怪的夢詫異不已。難道是某種暗示與徵兆不成?
封岌又突然想起來不知聽誰說過夢都是反的。
反的?
兩個人反過來那就更不可能了。
寒酥顫睫蘇醒,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見封岌正皺眉看著她。她漸漸蘇醒過來:「將軍醒了。」
她低啞的聲線卷著絲剛睡醒的軟音。
封岌輕咳了一聲,再嗯一聲作答。
沈約呈傍晚趕過來,聽說父親受了傷,他臉色大變,仔細侍奉在左右。
「回去之後,不要讓旁人知曉。」封岌道。
沈約呈趕忙答應。
夜裡,沈約呈要守在封岌身邊端茶遞水地侍奉。封岌趕都趕不走。一方面,封岌感於這孩子的孝心,另一方面,卻有些惋惜——因為沈約呈要守夜,他不能去找寒酥。
夜裡四下闃然,沈約呈睡在封岌住處外間的羅漢床上。他聽著吹在窗欞上的凄清風聲,慢慢走神。
聽說刺客劫持了寒酥要挾父親入圈套,父親才受了傷。他不知其中細節,可這麼簡單一句,就足以讓他膽戰心驚。
為父親,也為寒酥。
她當時是不是很害怕?
她怎麼總是這麼運氣差。不過沒有關係,聽說人這一生的運氣皆有定數,她日後會運氣好起來的。
沈約呈翻了個身,睡不著。
他很想去見寒酥,很想和她說說話。可是千言萬語與無數擔憂只能被他暫時壓在心裡。
怎麼也睡不著,沈約呈乾脆起身,悄悄點一根蠟燭,借著微弱的光芒讀書。
她是高懸在天幕的皎月,他想向她走過去,只能拚命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優秀。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啟程回京。
寒酥前一日一整天沒出門,忽然邁出房門,因溫柔拂面的春風而微微驚訝。她抬眸遠眺,遠處皚雪之中已隱約有新綠髮芽。
春天到了。
如來時一樣,寒酥坐進老夫人的馬車。
老夫人有些心不在焉,一路沉默。老夫人向來是個寡言的人,寒酥倒是沒覺察出異常。
只是老夫人突然對穗娘說:「以後我每年不親去善堂了,你派人勤盯著就行。」
寒酥微微詫異。她聽說老夫人這些年哪裡也不去,只是每年來一趟善堂。這日後來善堂也不去了嗎?寒酥沒有多事詢問,卻忍不住猜測老夫人是不是因為封岌受傷之事,才不想日後再出門,免得給封岌添危險。
馬車進了京城,車外明顯熱鬧了起來。商販的叫賣聲和行人的嬉鬧談笑聲一片。
馬車在熱鬧的街市停下來,主動避讓迎面堆滿貨物的推車。小販沒想到出入馬車的達官顯貴會給自己讓路,哪敢走?他定睛一看是赫延王府的馬車,這才鬆了口氣,滿面堆笑道謝往前走。
能給百姓讓路的高門權貴,也只有赫延王府。
馬車停下時,一陣春風輕吹帘子,讓寒酥的側臉一閃而過,被祁山芙看見。
「寒姐姐!」她提裙跑過去,親切地打招呼。
寒酥驚訝地挑簾往外望去,對她柔柔一笑:「又跑出來玩?」
寒酥在祁山芙身後打量了一下,見她只帶著一個婢女,柔聲道:「下次別只帶著小桃,最好也帶兩個侍衛。」
「我知道啦。」祁山芙敷衍地笑應。
小販已經推著貨車離去,馬車也要重新趕路。祁山芙向後退開讓路,立在路邊彎眸朝寒酥揮手。
汪文康攬著美人立在雅香樓二樓,往下望去,被給商卒讓路的馬車吸引了目光。
「是赫延王的馬車。」身邊人奉承主動說。
汪文康的視線越過駛走的兩輛馬車,停留在駐足在路邊的少女。將要收回視線的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他指了指,問:「那個是誰?怎麼有幾分眼熟?」「是祁朔的妹妹。」
汪文康恍然大悟。他重新將目光落在祁山芙的身上,祁山芙正提著裙角轉身。她側過臉,笑盈盈地跟小桃說話。春日的暖光照在她身上,讓汪文康隔得這麼遠,也嗅到了少女的芬芳。
他慢悠悠地說:「那個小矮子居然長這麼大了。」
馬車到了赫延王府停下來,寒酥剛下了馬車,就聽見笙笙的一聲「姐姐。」
寒酥微驚,轉眸望過去,看見寒笙立在門口面朝著她的方向,她翹著唇角,空洞無神的眼睛里也隱約有笑意。兜蘭彎著腰湊到她耳邊正說著什麼。
必是得知寒酥今日要回來,寒笙才會早早讓兜蘭領她過來等著。
「笙笙!」寒酥快步朝她奔過去。
寒笙在聽見姐姐聲音的剎那,唇角的笑容越發燦爛。她朝著聲音的方向邁步,且伸出手臂。姐姐的味道越來越近,她看不見卻彷彿能清晰看見姐姐奔過來蹲在她面前。
她終於抱住了姐姐。
寒笙將臉埋在姐姐的懷裡,再軟乎乎地喚一聲:「姐姐!」
「是姐姐回來了。」寒酥摸摸她的頭。
寒酥直起身,面朝封岌和老夫人的方向規規矩矩地福身:「將軍、老夫人,我帶著妹妹先回去了。」
她牽起妹妹的手往朝枝閣去,腳步輕盈。一路上,姐妹兩個有說不完的話,伴著柔笑。明明只是分別了幾日而已,偏要把這幾日的缺失補全。
甚至接下來的兩日,寒酥也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妹妹身上。陪她寫字,聽她吹奏剛學會的笛曲。當然也會親自陪她去銜山閣施針。
比起讀書練字或笛曲,寒酥更關心妹妹的眼睛。她略緊張地向師太醫詢問治療情況。
雖然寒笙現在仍舊什麼都看不見,好似沒有效果,可師元良卻信誓旦旦地點頭。
「那就好。」寒酥將妹妹的小手放在掌中,輕輕握一下。
寒笙轉過頭來,朝著她的方向燦爛一笑。
傍晚時分,餘霞成綺。
寒酥牽著妹妹從施針的房間出來,看見庭院里的小木馬。她昨日就想問了,今日才問:「怎麼多了這個?」
兜蘭在一旁笑著說:「頭幾天有回下雪夾雜著冰雹,笙笙嚇得哭鼻子不敢睡。第二天來施針的時候連連打哈欠,她這一打哈欠,施家小郎君手裡的銀針就偏了地方,給她扎疼掉了金豆子。小郎君就弄了這麼個木馬來給笙笙賠不是。」
「你別說了,我才沒哭……」寒笙窘得往姐姐身後藏。
寒笙彎唇,柔聲問她:「銀針偏了,可扎疼了?」
「不疼!」寒笙朝兜蘭哼了一聲。
——還是姐姐對她好,首先關心她疼不疼,而不是像兜蘭這樣笑話她!
寒酥瞧著妹妹向兜蘭哼聲,卻有一點驚訝。這舉動對寒笙來說,不代表討厭。相反,她很喜歡兜蘭。
寒酥溫柔望著妹妹,發現妹妹最近的笑容多了不少。
第二天寒酥帶著妹妹來施針時,師從初有事出府了一趟,讓她們先等一等。
寒酥牽著妹妹去坐木馬玩。
姐妹兩個笑著。
能夠治好眼睛的希望,讓她們短暫回到過往的無憂歲年。
不多時師從初從外面回來,寒笙跟他進去治療。
寒酥沒跟進去。她坐在木馬上,時不時慢悠悠地晃一下,仰臉感受著大好春光。
許久之後,寒酥鬼使神差地回頭。
封岌立在樹下,不知道站在那裡看了她多久。
寒酥微怔,趕忙從木馬上下來,整理了下裙子,規矩福身。
封岌朝她走過去,問:「喜歡木馬?」
她怎麼會喜歡這種小孩子的東西?寒酥不回答,而是瞥一眼封岌的衣著,問:「將軍要出門?」
「太后壽宴。」封岌道。
寒酥垂眸向一側讓開了一步。
封岌望著她端莊的身姿,眼前浮現她和妹妹嬉鬧時的輕鬆活潑模樣。他不自知地挑了下眉。她還是不端正的時候好看,不管是嬉鬧還是狠絕,又或者風月無邊時。
「將軍。」寒酥突然低聲喚他一句。
封岌已走過她身邊一步,聞言俯身側耳。
寒酥抿抿唇,小聲說:「有傷在身,不要飲酒。」
封岌的唇畔慢慢漾開一縷笑。
封岌本該養傷,可他將受傷之事瞞下來,自然不能缺席太后的壽宴。歌舞不歇觥籌交錯,有文臣武將向封岌敬酒,他威嚴一句「今日不飲酒」,無人再敬酒。
聖上轉頭看向他,上下打量,欲言又止。
又是一場曼妙的舞蹈退場,謝雲苓登上舞台。年紀不大的她卻在這樣的場合完全不怯場,她脆生生地說:「有一篇贊文,獻給赫延王。」
一個時辰后,寒酥正給封岌做衣裳時,宮裡派人進赫延王府,請寒酥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