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81
第八十一章
絹布屏上綉著小鎮山水,雲霧縹緲,小鎮祥和。寒酥的脊背靠過來,將絹布屏壓陷到另一側。她擦頭髮巾帕掉落下去,包在棉巾里的濕頭髮落下來,一些凌亂的搭在她的肩,一些披在她的后脊,被擠在了她後背與屏風之間。
水痕慢慢在屏風上暈染開,綉圖上的小鎮逐漸有了懵懵煙雨霧氣。
寒酥一手壓在胸口的棉巾,一手下意識抵在封岌的肩頭。她低聲道:「將軍怎麼來了?」
封岌沒有答,寒酥也不需要他的回答。這個問題,在這一個月里,寒酥已經問過很多次,彷彿已經成了兩個人在夜裡相見時習慣性的打招呼。
寒酥抵在封岌肩頭的手輕推,說:「起來。」
她想去穿衣服,將自己整理得更妥當些再見人。
寒酥這樣說,封岌反而朝她再邁出一步,將她逼得更緊,她的背臀讓絹布屏凹陷得更深了些。
封岌握在寒酥腰側的手,指腹在她圍在身上的棉巾上捏了捏,棉巾半干帶著點潮氣。他低下頭,親了一下寒酥的眉心。
寒酥眼睫輕顫繼而慢慢閉上眼睛,默默等待著,等待著封岌的親吻從眉心再落到她的眼睛、臉頰、然後才會去吻她的唇。
他只有在極少數情況會突然氣勢洶洶地索取掠吻,更多時候都是這樣由淺至深地溫柔對待她。
封岌吻過寒酥的臉頰,再向下移時,寒酥輕輕抬起下巴,主動去承他的吻。
柔軟的唇舌慢磨細啄,偶爾輕嚙又深吮。
屏風的突然倒地是個意外。寒酥順著慢傾的屏風,跟著向後仰跌倒去,封岌沒有阻止,隨著她一起跌下去,只是在兩個人跌倒的時候,他雙手伸到寒酥身後,一手馱著寒酥的後腦,一手抱著她的后脊。
寒酥被壓了個嚴嚴實實,封岌的氣息與溫度將她包圍,而兩個人的吻還沒有分開。
她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封岌在她唇珠上輕吮了一下。
「閉眼。」封岌貼著她的唇,聲音低沉中噙著一絲克制的溫柔。這也是他今晚過來后的第一句話。
寒酥慢慢閉上眼睛,繼續這個吻。她伸手去擁抱封岌,盡量將人抱得更緊一些。
封岌非常突然地結束了兩個人的親吻。
寒酥有些迷茫地睜開眼睛,她望向眼前的封岌,他皺著眉正看著她。一滴汗珠從他額頭滴落,落在她的臉上。
寒酥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才知道自己身上的棉巾不知道什麼時候散開了。
寒酥目光慢慢上移,重新望向封岌。片刻的猶豫之後,她伸手去捧封岌的臉,再輕輕抬頭,主動去親了一下封岌的唇角。
封岌的目光很快移過來,與她四目相對。他深邃的目光里有火燎原。
寒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他擁在封岌腰側的手緊了緊,不由自主地用力攥了下他的衣角。她聲音低低的:「只要給我準備避子湯就可以了……」
「避子湯」三個字一下子將封岌的理智拉回來。
他重新在寒酥的眉心親了一下,卻與先前不同,只是輕柔珍惜的一吻。他摸摸寒酥的頭,俯身抱住她,手臂環過寒酥的腰背,將人狠狠地嵌進懷裡抱著。
一次避子湯確實不至於對她的身體造成太壞的損傷。可是封岌很清楚若開了這個口子,他怕自己忍不住會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無數次地讓她服用避子湯。
他身中劇毒,解藥被扔在火中。他立在火海旁一次次試探著去要解藥,又一次次被火焚身,差點被燒個屍骨無存。
翠微聽見寒酥房間里有什麼東西倒地的響動,可是沒有傳喚,她現在不會靠近寒酥的屋子。直到寒酥叩門提聲喚她,翠微才披著衣裳快步走過去。
寒酥立在門口,身上裹了一件外袍,又跟翠微要了一次沐浴用水。
翠微視線不由朝寒酥身後望去,看見了倒地的屏風,也看見了人影。她知道屋子裡的人影是誰。她匆匆收回視線,趕忙去辦。
熱水重新送進小間,翠微再快步退了出去。她站在庭院里,望著天邊的一道弦月,卻有些犯難,忍不住小聲嘀咕:「總這樣也不是個事兒啊……」
寒酥裹身的長袍下並沒有衣物。她走進小間,立刻皺眉將身上的外袍脫下去。她想去拿巾帕,封岌已經先一步拿了浸濕又將擰了半乾的帕子覆過來,幫她擦拭身上的雪點。
他皺著眉,臉色不太好。
寒酥眼睫輕抬去瞧他神色,也跟著皺了眉。她輕輕拽了一下封岌的袖子,待封岌皺眉望過來時,她有些不高興地說:「您走吧。」
封岌沒說話,他彎腰,將寒酥打橫抱起來放進水中。寒酥別過臉去不看他,聲音低悶:「是您自己不願意的,又何必給我擺臉色。」
封岌一怔,繼而又一笑。他伸手去捧寒酥的臉,幾乎是將她從水裡揪出來,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他說:「我只是覺得對不住你。」
——好好的一塊美玉,總是被他弄得烏七八糟。
寒酥驚訝看向他,慢慢抿了唇,不知道說什麼。她心裡隱隱有一點新的認知,她怎麼覺得自己在封岌面前越來越喜歡為了點莫名其妙的小事不高興了?
封岌將貼在寒酥臉上的一縷濕發拿開,說:「簡單洗一下就出來,早點睡。」
時辰不早了,已經是下半夜了。
寒酥很快就從水裡出來,她穿好了衣裳,歪著頭,將濕發全攏到一側去,裹著棉巾擦頭髮。
「過來。」封岌讓寒酥在他身邊坐下,他拿過她手裡的棉帕仔細給她擦濕發。
夜深時,濕發不易干,要擦好一陣子。
封岌見寒酥一直歪著頭,便讓她躺下來,枕在他腿上。寒酥有點不願意,說:「會把將軍身上的衣裳打濕的。」
「我身上這衣服早濕了。」
寒酥望過去,果真見他身上的衣衫被水打濕了好多處,她這才躺在長凳上枕著封岌的腿。
身側桌上的燈光將兩個人的影子照在對面的牆壁上,寒酥望向兩個人的影子,看著封岌一下又一下給她擦濕發的動作。
良久,寒酥慢慢閉上眼睛,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封岌垂目望著寒酥睡著時的眉眼,心裡覺得不太舒服。他還是覺得自己虧欠寒酥。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弄懂自己當初是如何一時鬼迷心竅,在初遇時她主動獻好竟沒有阻止她。他以前不是沒有遇見過類似情況,可卻是頭一次默許。
從他的默許開始,他與她註定牽扯不清。
事到如今,沒能先將人明媒正娶,就這樣那樣對待她,則是另一種虧欠。
這二者,皆不是端方君子所為。
可有些事,確實不可抑制情不自禁。
封岌因自己的不齒行為而煩躁,也因為自己最近過於沉迷女色而煩躁。難道真是因為最近太閑了,才會日夜輾轉念著她?他是不是該克制些,至少不要夜夜來尋她。確實該冷靜幾日,明晚不過來了。
封岌俯身,用額頭輕輕碰了一下寒酥的眉心。
等寒酥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坐在床榻上,伸手挑開床幔,看見昨日倒地的屏風已經被扶了起來。上面的水痕也已經消失,山水小鎮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她摸了一把自己披散的頭髮,蓬鬆柔軟,帶著剛洗完后的淺香。寒酥重新躺下去,失神般仰躺著,眼前流雲般浮現著一些昨晚的情景。
回憶最多的,是睡著前枕在封岌身上,他耐心給她擦頭髮的情景。
寒酥又躺了一會兒,起身下床。她走到書案旁收起整理昨天晚上沒來得及整理的書籍。一個小冊子從一堆舊書中掉落,她彎腰拾起,將其翻開。裡面是一個個「正」字。
寒酥一下子愣住。
這是自與封岌重逢時,她偷偷數日子的小冊子。她突然想起那時每晚擔驚受怕在小冊子之上記日子盼他離京的自己。不到三個月,她是從哪一天開始忘記標天數的?
她已經不記得了。
一陣叩門聲打斷了寒酥的思緒,翠微在門外問她起了沒有。寒酥應了一聲,將手裡的小冊子收進抽屜里。
今日要進宮給兩位公主上課,寒酥沒有親自送妹妹去銜山閣,她將時間擠出來在臉上描畫。
初時是因為擔心容貌醜陋不被選上,後來則是將自己的臉當成了畫板,藉以讓兩位公主對繪畫更有興趣。
如今三月初,正是花草爛漫時,寒酥每日進宮都會在臉上畫不同的花枝,今日花了幾支粉白杏花。用顏料和胭脂相搭著來描畫,仿若真的摘了一支杏花枝在面頰上。
寒酥跟著引路太監走在宮中寬闊的甬路上,隔著一片假山,隱約瞧見另一條路上有人經過。可離得遠,她目不斜視端莊地往前走,全當沒有遇見。
另一條路上正經過的是人皇貴妃和雅嬪,二人因春色好,出來閑逛賞花。
皇貴妃遠遠看見寒酥經過。離得有些遠,看不真切,只瞧著身量和一個側臉,就心下警惕起來,還以為是後宮的新人。她冷眼問:「那是誰?」
身邊的宮婢快步過去詢問,很快就得了消息,回來稟話:「回娘娘的話,那是元敏和元慧兩位公主的丹青先生。正往琉雅宮去上課。」
雅嬪笑著接話:「寒氏女?我聽說過。因為靜鳴公主婚事那事兒,靜萍幫著出面刁難,結果讓寒氏女一下子出了名。我可聽說有好幾位文人雅士邀她過府切磋畫技呢。」
雅嬪抬眼朝寒酥的方向望過去,可惜寒酥已經走遠看不見了。雅嬪道:「我只是聽說過此人,還沒見過。這打眼一看不僅是才女,還是個美人。」
皇貴妃這也想起來了。當日太后壽宴,宮妃之中只她一人出席。她回憶了一下當日的場景,說:「一個毀了容的美人。」
雅嬪有一點惋惜,沒說什麼。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迎面遇見近日來受寵的孫貴人。孫貴人一朝得寵,人也鮮活明快,走路都要抬著下巴。
不過在見到皇貴妃時,孫貴人還是得規規矩矩地行禮。
皇貴妃瞥她一眼,收回目光,冷漠倨傲地「嗯」了一聲。
待孫貴人走遠了,皇貴妃才皺眉道:「她臉上貼的什麼東西?」
雅嬪在一旁接話:「也不知道最近怎麼就流行起來往臉上貼花,可能是春日到了,想法子打扮自己創出個新妝容來。」
皇貴妃身邊的大宮女道:「這是公主們那邊傳出來的新妝容,後宮的妃子也跟著學了去。據說還是從那位寒氏女學來的。」
雅嬪笑了:「寒氏女面容醜陋畫花遮擋,竟然有人跟她學?她畫了幾朵花就變成美人了?讓公主也跟著學?」
心腹小太監在一旁接話:「娘娘,奴婢聽說那位寒氏女確實貌美。她在宮裡還有個外號,叫半面魎。立在她左邊瞧,那是仙女在眼前。立在她右邊瞧,那是妖鬼在跟前!」
雅嬪掩唇一笑:「你說得還挺順溜。」
見主子笑了,小太監也高興,他嘿嘿一笑,繼續說:「寒氏女本來就擅長描畫,又動了腦子,拿自己臉當畫布,嚇人的半面臉被遮住,這就兩邊都好看了!」
「說夠了沒有。」皇貴妃冷聲。小太監嚇了一跳,立刻跪地。雅嬪也收了笑。雖然她和皇貴妃關係好些,可畢竟身份擺在那,她可不敢惹惱了皇貴妃。
皇貴妃最近心情很不好。她等到皇后被廢,開心地等著被封為皇后。可一個多月了,聖上那邊完全沒有冊封她的意思。而這後宮又開始進新人。
寒酥被兩位宮妃議論了半日,她自然渾然不知。她已經到了琉雅宮的靜疏閣,給兩位公主上課。
元慧公主過幾日生辰,她甜笑著邀請寒酥。得到應邀答覆后,元慧公主雙手捧著臉,問:「先生,你把你妹妹也一塊帶進宮好不好?」
寒酥之前提到過自己的妹妹與她同歲,元慧公主記在了心裡。她說:「宮裡沒有和我同歲的。我想和她玩。」
寒酥柔聲拒絕:「公主,我妹妹她眼睛看不見。近日來又是治療的關鍵時候,不適合外出。」
寒酥前一句是真話,后一句則是搪塞。寒酥永遠不願意讓自己的妹妹涉險,宮裡這樣的地方,她不願意帶寒笙來。
「好吧。」元慧公主嬌嬌地說,「那等她眼睛好了,再來找我玩。」
元慧公主是宮中最小的公主,人天真爛漫又心善漂亮,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
寒酥出了宮,沒有立刻回赫延王府,而是去了熱鬧的街市,進了好幾家店鋪。元慧要過生辰,她要給元慧準備一份生辰禮。思來想去,她決定親手給元慧公主做一個印章。
這一耽擱,等寒酥回到朝枝閣時辰已不早,寒笙已經從銜山閣回來。
陪了妹妹一會兒,寒酥回到房間鑽研起如何雕印章,很晚才睡下。快要睡著時,她才想起今日她沒有接送寒笙,晚上封岌也沒過來,已一整日沒見他。
他有事要忙吧。寒酥操累一天,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不用進宮,可寒酥因為要忙著雕印章,也沒親自送寒笙。她坐在窗下專心地雕著印章,一坐就是一上午。
直到有些累了,她輕輕甩著發酸的手腕。她抬頭,被窗外的人臉嚇了一跳,輕啊了一聲。
封岌立在窗外,正看著她,也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多久。
午後春光暖融融,他站在春光里,卻與春色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