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青筍總非參天竹 風吹雨過也倏忽

第132章 青筍總非參天竹 風吹雨過也倏忽

草稿廢了一張又一張,再好的創造者也擁有瓶頸期,安霽如今正卡在量變產生質變所需要的那個條件上。

前進不了,停滯在原地的後果就是安霽看不下去自己現在的任何設計作品,一張接著一張的把廢稿扔到一旁。

桌上、地上、床上,揉成團的廢紙讓安霽也不由得產生了幾分暴躁——將手裡又一張紙團揉成,安霽長嘆一聲,面無表情的收拾起來。

壓不平的褶皺一如安霽混亂不已的心,望著摞在一起足足有半米多高的草稿,安霽使勁拍了拍,試圖將當中的縫隙按平,良久之後,依舊徒勞無功。

閃爍的星辰好像在叫囂著,叫囂著夜色已深,叫囂著安霽無能……

咔噠、咔噠、嘭……」

「咔噠、咔噠……」

「啊,糟了。」安霽把手中的梭子放到一邊去,蹙著眉頭將手絞到了一處,「今天這是怎麼了,竟然又做錯了。」

設計沒有靈感,就連織羅也屢屢出錯,剛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線竟然已經斷了三五次。安霽心亂得很,甚至已經數不清絲線斷了幾次,更摸不清自己心裡在想什麼。

虛虛的打了個扣,安霽並沒有再去打擾自己師父張阿姨,只在心裡同自己默默的念了一遍又一遍:不能分心,既然還有事情沒有解決好,就更不能在別的事情上出錯,不然豈不是永遠也處理不完?

「咔噠,嘭!」

「咔噠,咔噠……」

杭羅廠里『轟轟隆隆』的聲響依舊有節奏的進行著,安霽這片刻的走神並沒有被人注意,可卻給安霽自己添上了莫大的壓力,生怕再有什麼錯,連織造都做不好,自己就當真一事無成。

「嘭!」

隨著蠶絲線的再次斷裂,安霽的心理也不免有些崩潰:「嘶,啊!」

說句實在話,雖然安家因為安家寧當年追求夢想而一直生活平平,但是一直生活在父母愛里的安霽,其實這二十幾年間也從那個沒遇到過什麼難以逾越的坎坷。

在學校時,安霽不是沒有遇到過瓶頸期,但那時候的安霽既能夠看到身邊同樣努力克服的同學,也沒有如今這麼大的壓力——設計沒新意,織造做不好,再加上心頭一直縈繞的糾結,安霽也不由得懷疑起自己到底『配不配』。

「姑娘兒怎麼了?看你坐著好半天,有什麼是你王阿姨我能幫上的,你別和你王阿姨我客氣!」接過水,王阿姨剛走回來就看見安霽正呆愣愣的死盯著面前的織機,「是有什麼想不通的?你和王阿姨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和你講明白!」

王阿姨實在是太熱情,可安霽如今如何回應也不合適,一時間竟不知怎樣回應王阿姨的關切:「我沒事,王阿姨你別擔心,你先做你的吧,有事我再找你問。」

見安霽確實不像是有什麼大礙的樣子,王阿姨這才放下心來,同安霽囑咐了三兩句,徑自走向了自己的工位,重新拿起泡在水裡的梭子,讓後者在往複穿梭之間將羅以自身的面目展現在這世界當中。

「呼……但願不要再出問題!」

竹子,金的、紫的、綠的;牡丹花,紅的、墨的、藍的、粉的;蓮花,復瓣的、單瓣的、寫意的、工筆的……

滿腦子充斥著自己昨天沒有完成的設計圖,安霽猛地甩了甩頭,想要把自己腦子裡這亂作一團的內容全數清空。

杭羅織造是傳承,服裝設計是創新,二者都是安霽如今的工作重點,如果是平時,安霽肯定會把設計放一放,畢竟面前的傳承才是根本。

況且和盛夏合作也無非是兩個人都少掙一點錢,可如今是與劇組簽了合同的,到了時候如果交不上去,違約的賠償都是輕的。

人的腦子就是這樣,越想不去想一件事,這件事就會不斷的在腦子裡打轉,直到人什麼也做不好。即便是做規劃,兩件難分輕重緩急的事也根本不可能出個先後。

『找出相對重要那件事,先去做。』往往是局外人提出來的『良言』,可並不是任何事都能比較出個高下——就像學生時代不少人能遇到的一樣,當下一周就是期末考試,而今要為三天後的體育比賽做準備,哪裡分的出什麼誰先誰后?

安霽就是這樣,兩件事有著共同的目的,但卻不能很好的兼容。本想著分出個主要和次要,按序解決,可這樣非但沒有起到任何幫助,更是愁上添愁,讓安霽什麼也做不好。

「怎麼了安霽,是不是還是不舒服?」

「你搖半天頭,是不是天氣冷了,頸椎不好?」王阿姨的問候宛如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完完整整的鋪到了安霽身上,「你要是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休息,我去和你張阿姨說一聲,不行你回家休息幾天?」

「最近你不是還要做和你男朋友寧雲帆叔叔那個劇的合作么?就算是年輕,可有健康的身體才是本錢,你這樣一直下去,要把自己熬壞了的!」

伯伯阿姨們毫不掩飾的關心和在乎、自己出錯誤時接近溺愛的勸慰、母親為了自己追夢放下的心結、寧雲帆叔叔不顧可能的議論給了自己機會……

安霽越發覺得自己現在一事無成的樣子,實在是對不起任何人。可自責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安霽越是自責,面上越是不敢表現出來,心裡便越發的亂。

「我沒事啊,王阿姨你不用擔心我。」咽下內心的苦澀,安霽努力勾起一抹笑容來,「我沒事的,就是沒太做好。」

將自己的『錯誤』吐露出來,安霽也不知心頭漫起的是委屈,還是對自己無能的自嘲,眼眶不由得有些發紅,只因為面前人是自己信任的人,這才敢把自己的心思透出來半分。

眼看著面前的姑娘兒把就要掉下來的淚硬生生藏了回去,王阿姨便知前者一定是有什麼不好說的心事,當即停了手下的動作,站起身來毋庸置疑道:「不行,我去和你張阿姨說說,她比我心疼你這個徒弟!」

這場鬧劇終於發展到了一個平穩階段:張阿姨被王阿姨叫了過來,安霽被張阿姨『強制休假』。

碧竹攀高,金竹賽日,安霽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被街邊竹子挑了起來。

別過頭去說什麼也不肯看的安霽,卻又被迫看見不遠處山上半山與佛寺相掩映的紫竹林,最後便只想著尋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把自己這段時間來積壓的疲憊是放出去。

可安霽終究沒有這樣做,且不說如今自己已經算是半個公眾人物,如果被有心人拍了去,指不定要被冠以怎樣的標題。

「90後區級非遺傳承人在無人處痛哭失聲,或因……」

「鏡頭前的她光鮮亮麗,鏡頭后的她,一輛自行車,滿面淚痕,非遺傳承人的身份到底給她帶來了什麼?」

短視頻平台上的短劇能因為『一傳十、十傳百』火起來,被冒名毀形象的時候也是招來了十倍百倍的罵聲,如今也是一樣,安霽知道,絕對不能因為自己的懦弱被別人抓住任何詆毀非遺的借口。

一路渾渾噩噩的回到了家,安霽本想直接癱倒到床上,可沒等自己的身子沾上床墊,安霽便猛地一下又彈坐了起來……

「怎麼了你這是,今天回來這麼早?」安霽一路上都沒和何晏清彙報自己的情況,因而何晏清自打安霽回到家,便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邊,將後者一坐一站的行為看了個全程。

驚覺自己都沒注意到母親一直跟在身後,安霽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這兩天腦子裡已經亂到了怎樣的一種地步,長嘆一口氣之後,做出了解釋:「這不是設計圖比較著急么,伯伯阿姨們的意思也是讓我先弄得差不多,免得到時候來不及。」

「那你也不用這麼著急吧?織造也不顧了?你創意不得從上邊來么?」

母親何晏清一連三個反問句其實都問在了重點上,這一點安霽是清楚的,但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安霽現在就算是能明白母親的意思,也並不代表安霽能靠自己找到一條走出來的路。

「行了,我也不管你了啊,我也管不了你啊!」

「你既然回來要去做設計,你就趕緊去畫吧,趕緊做完……畢竟你自己現在把杭羅作為主業,你不能說為了這麼一個合作,一兩個月什麼也不做。」

「幫我把門關一下。」知道母親應該是說完話了,安霽並沒有直接回應,「中午飯我就不吃了,不太想吃,別做我的了。」

「好,你餓了和我說,你爸不知道又去幹什麼了,一早上都沒看見人……」

自己的事情尚且想不清楚,這個時候的安霽已經沒有心情去思考母親是不是心裡有了想法,又想要從自己這裡套話了。

桌上的紙已經堆得能和不遠處的窗檯齊平,安霽卻明白:自己現在看似是努力的很,一張接著一張畫個不停,可根本就是無用功。

除了浪費紙,又因為情緒畫斷了兩支鉛筆之外,恐怕安霽這一晚的成就便是讓星光恥於同行,月華寧肯與烏云為伴——這樣的天讓本就煩悶的人尋不到半分慰藉。

一晃兩天過去,睡懶覺、逛街、買吃的、看風景,一直忙碌著的人一旦閑下來,就會發現身邊的一切都比『工作』美好,哪怕這份工作是熱愛,可靈感與心力枯竭的時刻,甚至比做一件自己不喜歡的工作還讓人發自內心的憋悶。

憋悶自己連擅長與熱愛都做不好,豈不是做什麼都做不好;憋悶自己的『小眾選擇』,是否只是做不好大眾工作的借口;憋悶自己好像忙來忙去,既沒享受生活,也沒做好事業。

安霽忽然就懂了盛夏有時候與自己傾訴的那些情感。當盛夏一個人做漢服店,需要自己去設計,找代工廠碰壁、遇到惡意評論、頭疼怎樣才能在郵費和穩妥之間取中,應該就是和自己現在一樣的心境吧?

「你怎麼回事安安,我聽阿姨說你這幾天一直心不在焉的,怎麼了,是杭羅廠出什麼事了么?你看看我能幫上你什麼啊!」

突然出現在安霽身邊的盛夏開門見山,並沒有和安霽進行什麼沒有必要的寒暄:「你是

不是最近太累了,腦子裡亂啊,安安?」

抬眼看看周圍的環境,安霽哭笑不得。卻原來自己的身子比自己還熟悉這兩條路,這兩天不是在去杭羅廠的路上走了一半,就是像今天這樣,直接走到了盛夏西湖漢服店的附近。

「我昨天下午就看見你和那遊魂似的在我門口晃蕩,本來還想你不是不是想給我個驚喜啊?沒想到你抬頭掃了一眼牌匾,居然嘲笑我?笑完加著速就走了,我說你怎麼那麼奇怪啊?」

「然後昨天晚上我就給你媽發微信,結果她也說你不對勁」盛夏其實並不是在生氣安霽『三過店門而不入』,「你說說你安霽,這麼大人了……你怎麼就不知道有什麼心事和我們直接說啊!」

「我平時又想不開的地方不也是去找你?你現在倒是好,根本就不把我和你媽當能說話的人啊!」

「哎呦,我的小祖宗安安啊,你可終於笑了!」盛夏沒想到自己都已經使出渾身解數,還要這半天才把安霽逗笑,「你啊,你啊,難怪何阿姨一直不肯放心你!」

撇撇嘴,安霽也知道這幾天是自己把自己陷入到怪圈裡了。

如果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業,成功與否,安霽或許只會有喜悅與失落。但是杭羅也好,上映儀式服裝設計也好,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業。

來自身邊人的信任、鼓勵與寬慰,讓安霽每每不成功的時候都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處處事事都在被包容。

可是安霽已經快三十了,安霽的責任心也很重,寧可自己的不成熟與失誤換來應有的批評。

「我懂你的感覺,你是有負罪感,感覺對不起大家是不是?」

「這種事我高中的時候也有過啊,那個時候給學校做活動,有時候不免有一些小疏忽……」

冬已經過去了一半,春天就快近了,可這段時間才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風劃過髮絲,竟也有幾分令人瑟縮。

盛夏還在給安霽講著自己的經歷,迎著風,也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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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梭千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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