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帝之死
商皇帝已經兩天沒有閉上過眼睛。
趙公公一直在一邊服侍,彎腰弓背,摺疊的腰肢幾乎要麻木,但是他不敢動彈。
他從十六歲就開始侍奉大商的皇帝,那時候的商皇帝還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倍受先皇寵愛。而商皇帝的嫡親弟弟海閑王是一名疾,從出生起就已經喪失了皇位的競爭資格。
其餘庶出的皇子毫不例外的大部分都是疾,剩下的普通的也被已逝的皇后盡數抹殺。
商皇帝孤獨而順利地成長,但是卻出人意料的成為了大商有史以來幾乎最為殘暴的君主。
他的衣服必須用金線綉上龍的圖案,他的鞋子上一定帶有「獨尊」的字樣。他對叛徒毫不手軟,曾經將叛亂的軍隊盡數坑殺;他對自己地位的重視到達了一個病態的地步,不能忍受一絲一毫的冒犯。
趙公公清晰地知道商皇帝的躁鬱,因此就算是腰快要斷了也強迫自己不能動。
「西方的蠻夷向朕宣戰,軍隊已經越過了束戎山,」商皇帝看著黃金台上的羽書喃喃自語,「他們在挑釁天子的威嚴。」
趙公公把頭埋得更低了。
商皇帝忽然站起身來,面部狠狠地抽搐著,幾乎像是要幻化成地府的惡鬼:「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
台上的筆墨紙硯通通被掃到了地上,砸出一片聲響。商皇帝急促的呼吸,手裡拿著寶劍,猩紅的雙眼緊盯著趙公公。
「你是誰?」他問道。
趙公公雙腿發軟,一時癱倒在地,腿間的灰色布料被水漬染成了黑色。
「你是誰!」商皇帝低吼道。
趙公公張嘴,喉嚨卻只是徒然的收縮嗚咽,叫喊不出任何聲音。他再也顧不上安撫商皇帝的情緒,手腳並用的往後縮。商皇帝卻忽然被取悅了一樣,咧嘴大笑,拔出手裡的寶劍。
「僭越者,殺無赦!僭越者……殺無赦!」他大笑著揮舞寶劍,然後蹲下身子和趙公公面對面。
「趙公公,你看看,我是誰?」商皇帝雙眼猩紅,衣袍上暴躁的金龍幾乎要咬住他的喉嚨。
趙公公渾身發抖:「您……您是皇上!您是大商的天子!」
商皇帝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他從袖子中掏出白色的小布包放在鼻尖深深地吸了幾口,那種癲狂的狀態才慢慢消退。
「傳令下去,西北駐軍拔營出征,若是擋不住那幫蠻夷,全軍以死謝罪!」商皇帝收起寶劍,又重新變成那個聲音有如鼓鳴一般的冷峻帝王。隱藏在暗處的侍從悄無聲息地退下,訊息向遙遠的西北飛速傳播。
「還有,開放宮中禁塔,我大商的皇子們,該是要為大商效命了。」商皇帝眼中的光芒越發瘮人,像是找到了獵物的豺狼。
隨著商皇帝的命令,每一座寂靜的高塔都放飛了青色的孔明燈,以往安靜的禁宮變得更為安靜,無聲的壓抑感隨著孔明燈的升空遍及整個京城。皇都內外禁娛禁宵,孩童的嬉鬧聲一時之間都消失不見,人們說話走路都變得小心翼翼。
禁塔之中的疾們即將被釋放出來,任何過火的噪音都會導致他們的暴走和失控。而隱藏在黑暗中的一字營監控著皇城中的每一處,確保著最大限度下絕對的安靜。他們手握皇帝的敕令,可以肆意地斬殺他們認為危險的人。
大理寺——
「紫九,城南怎麼樣?」沙啞低沉的聲音灌進紫九的耳朵里。他抬頭,甚至不敢轉動哪怕一點弧度:「無事。」
男人們站在台階上,
像雨夜裡收攏翅膀的烏鴉。風吹過台階,掀開他們暗黑的外衣,露出裡面泛著銀光的甲胄。
「把你們的槍統都收好,在禁塔開啟的這段時間裡,只要有任何的槍炮聲響起,我們所有人都會被皇上處死。」之前問話的人再次開口。
他將纏繞在腰腹間的烏金武器抽出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所有人都遵從他的示意,把隸屬於自己的槍統從隱藏的地方拿出來。
紫九也拿了出來。他的槍統綁在大腿外側,就和腰間的軟劍一樣,這個位置最有利於他的收取。
黑暗中所有人的動作整齊劃一默然無聲,就在這時,一聲輕微的金屬碰撞聲忽然響起,就像是黑暗中行走的貓踩碎了一片瓦。
紫九眼前閃過一團黑影,接著是冷冽的寒光,稍縱即逝,然後他的臉上被潑上了溫熱的血。
腥味瀰漫開來,被處死的犯錯者甚至連哀嚎聲都沒有發出就已經倒下。紫九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讓他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
「犯了最基本的錯誤,就拿最貴的東西來補償,」處罰者的劍已經歸鞘,「我們沒有做錯的機會。」
聽眾們默然不語,腥味順著風的方向一直蔓延。
「吾皇萬歲。」他低聲道。
「吾皇萬歲!」所有人跟著說道,然後這群暗夜中的烏鴉們四散開來,外衣翻動,甲胄像是流動的箭矢飛向京城的各個角落。
紫九下蹲,把死者身上的甲胄卸了下來,然後背起了血尚且溫熱的屍體。領頭的眼睛一直注視著紫九,有如鷹隼的眼睛般寒芒四射。
「沉江。」領頭開口說道。
「是。」紫九沒敢回頭。
領頭站在原地良久,一直目送著紫九離開。天空中的月亮被雲遮擋,他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
……
紫九一直走到城外的護城河才停下腳步。這時候天還沒亮,不過滿天的青色孔明燈卻將夜幕映照得詭異莫名。
他不敢猶豫,利落的把屍體腰上綁著繩子,然後僅靠手臂的力量將屍體緩慢的沉降到水裡。黑水淹沒了亡者的面孔,隱藏在一片模糊之中,於是死去的人連面孔都是模糊的。
一時間不知道被什麼情緒影響,紫九望著河水怔愣,然而不過幾秒鐘,一隻利箭便不知從什麼地方射出,穩穩的劃過繩索,屍體瞬間被水花吞沒。而紫九也立刻回過神來,連忙轉身。
黑暗中的執行者不止在監視平民,同時也在監視著他們自己。那一箭只是一個警示,而下一箭一定會穿破他的喉嚨。
紫九沿著官道走回城內,在經過城門時像出去時一樣出示了他的令牌。守門人是一個年輕人,在紫九眼裡幾乎還只是一個孩子。
「陟罰臧否。」守門人拿著他的令牌,湊到燭火下面仔細的查看。
「皆是君恩。」紫九一邊回答,一邊伸手要回令牌。
守門人抬頭看了紫九一眼,下一秒又迅速低下頭,把自己手裡的令牌遞了過去。紫九注意到守門人的小動作,另一隻手已經悄無聲息地摸向腿上綁著的短刀。
然而不等他有所動作,守門人忽然伸手,掐滅了蠟燭芯!
四周的亮度驟然下降,而隱藏著的一字營暗衛們迅速從四面八方湧來,紫九被絕對的武力壓倒在城門前,腰間盤旋的軟劍和腿上的短刀頃刻間轉移到其他人的手上。
和他一起被抓住的還有那個守門人,他被短刀抵著喉嚨,腦後的頭髮被人揪著,於是不得不仰著頭。
「令牌有假!」守門人壓低了聲音地叫道。
噗嗤一聲,熄滅的燭火被點燃,立刻有人將紫九身上拿到的令牌湊到燭火下考證。而考證的那個人接下來卻忽然愣在原地,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布滿不知所措的神情。
「朱九,請……」令牌被呈遞到負責人的手中,等他看清令牌上的字樣也是一驚,眼皮猛跳。
鐵質的令牌上寫著八個字:大商將亡,天子當死。
「即刻呈報……」
話未說完,寂靜的黑夜中就響起密集的機括聲,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經受過強度訓練的殺人利手,此時也能夠分辨這是什麼聲音、而接下來又會有什麼朝他們襲來。
不能呼救,不能打開城門,甚至不能用刀劍阻擋。朱九搶在箭雨傾覆之前用短刀貫穿了守門人的喉嚨,把他要呼喊出來的聲音攔截在喉中。
下一秒,箭雨覆蓋了整個城門。
黑色的烏鴉們在沉默中死去,至死他們都在保持安靜,就像紫九沉江的屍體。所有聚集在城門的一字營暗衛都被數十支長箭貫穿身體,然後像雕像一樣重疊著呈現出一種莫名的悲意。
隱藏在黑暗之中的不止是烏鴉,還有更為強大的獵手。而這樣的屠殺幾乎在每個城門上演,昔日並肩作戰的同伴以死前的沉默最後一次向他們的皇帝效忠。
緊接著,尖銳的哨聲和沉悶的鐘聲幾乎同時響起,驚醒了整座京城。
昭儀娘娘在賞月宮中側耳傾聽,聲音和躁動被無限放大,然後傳遞到她的感官中。她的七竅都流出了鮮血,可一直沒什麼表情的她卻在笑。
與此同時,浩蕩的人群不知從什麼地方涌了出來,所有人都在為鐘聲哭嚎,徹底打破了寂靜。
禁塔裡面混亂更是可想而知,被喚醒的疾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庇護者,卻不得不應對這龐大的嘈雜。
太平宮中——
商皇帝坐在黃金台上,胸口插著他的寶劍。血浸在黑色布料裡面,綉金的龍依舊威風凜凜,而商皇帝怒睜的眼睛幾乎和龍目一模一樣。
趙公公膽戰心驚地站在一旁,身著白鶴服的大臣滿臉哀傷,似乎極為悲痛。
「皇上駕崩啦。」大臣忽然喊道,他看著趙公公。趙公公不明所以,哆哆嗦嗦的,人在發抖。
「皇上駕崩了!」大臣又喊了一句。
趙公公這才反應過來,清了清嗓子,喊了出來:「皇上駕崩了!」
閹人的聲音尖利,似乎要穿透屋脊直至雲霄。大臣滿意地點點頭,又轉過身去,臉上換上更為悲痛的、傷心難過的神情。
這晚,宮中大亂。